川乌看着光影中杂乱的背影和遍地尸身,惊得说不出话来。

定影银珠光影渐落,依稀可见一持刀男子,擦了一把尖刀上滴下来的人血,缓缓回过头来,双目血红——

“天穹!”

川乌周身发麻,呼吸都带着颤抖,看见那张脸的瞬间惊叫出声。

“是天穹的父亲,当年戮神之战的领袖之一。”

“啊……”

川乌无力倒在地上,不敢相信这是金轮族的过去,更不敢相信这是天穹的过去。

“因果是跳不出的轮回,谁也没办法……”一边的师尊轻声安慰道。

“天穹与父亲走失,本是父亲带他与其他首领商议,妄想乘胜追击,将金轮灭族,没想到天穹误打误撞走到金轮隐境,还被族长收养了。”陆吾道。

“陆吾神君!求您,求您救救天穹吧!”川乌跪在陆吾元神脚下,苦苦哀求,“天穹是为救我和师尊而死,我们不能连累无辜啊……”

“一切都是注定,天穹的父亲逼死了女神,女神的死换来金轮族的生,金轮族又造成了天穹的死,而天穹之死又换来你二人的生,生生死死,这便是宿命,本君也无可奈何……”陆吾摇摇头,叹息道。

忆起那日,川乌背着师尊,心如刀绞,踉踉跄跄行了许久,竟又走到到那日捉鱼的清溪边。

天穹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那日捉到金鲤的笑声仿佛还随着溪水泠泠作响。

川乌终于走不动了,放下背上血肉模糊的小师尊,跪在那清溪边痛哭一场。

白的太阳忽然远忽然近,川乌正要背起师尊继续寻找出路,忽然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烛龙当日被那六阳精轮死死锁住,元神无法脱体出窍,神力便一直被压制着,他强用法术,竟触动了雪鬼射下的锁灵钉,一时间心火灼烧,川乌迟迟不归,便只能任人宰割。

溪水淙淙,烛龙身下渗出大片鲜血,缓缓流过青草,流过雏菊丛,汩汩注入了水中……

山神之血顺着那溪水流遍整个金轮隐境,又注入地下暗流,甚至渗透了整个东山境。

那陆吾与烛龙本是一体分生,肉身虽死,那四散的元神碎片却扔残存着些许神识,沉睡多年,忽然感到山神血气,竟又复苏过来。

陆吾收了那定影银珠,坐下来,啜了一口美酒。

“我这一瓣元神也即将化虚了,你二人要再迟些来,恐怕就赶不及了。”

“我一来这隐境便感受到你了,只是酝酿了许久,都感受不到具体的位置,你竟在这乐得逍遥。”烛龙笑道。

两人对坐而谈,竟丝毫不像是生死相隔多年不见的故友重逢,仍一如既往闲聊打趣。

几亿年不见,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之词,仿佛昨日才一起下过棋饮过酒似的。

“睡了许久,精神气倒是好得很!哈哈哈哈这几日我向四处走走,这凡间变得我倒有些不认识了─早知道我四个就早早做了散仙,东西南北都给了你嘛。”陆吾又为烛龙斟了一杯。

“你还记得我那小徒苍术吧?都是他的功劳!我早寻个地方该养老去喽……”

从来面若冰山的山神烛龙,与陆吾对酌,竟屡屡开怀大笑,川乌从未见过如此和善如此风趣幽默的师尊。

“喏,这小娃娃便是苍术的徒儿。”

烛龙指了指窝窝囊囊在一边抹眼泪的小姑娘。

“苍术……竟也这么大了。”

陆吾忽然感叹时光沧桑,眸里满是落寞。

又道:

“叫你这小徒孙放心罢,凡人生死不过百年,转瞬间的事情,不必太过挂心。”

对于与天地同生的烛龙与陆吾而言,凡世间短短几十年几百年,的确如一吐一息般短暂。

短暂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川乌失望地低着头。

也许,像天穹这样的凡人,甚至如她这样几千年几万年的小精灵,在俯瞰苍生的师父、师尊眼里,也如蝼蚁之命一般渺小而短暂。

她难过个什么劲儿呢。

天穹像一阵风一样吹来,短暂地陪伴她一瞬,又如一阵风一般归去。

天地间甚至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愉快或悲伤的事情。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

川乌不知道大宇生出她这样的精灵有什么意义。

这天地仿佛根本不需要她和天穹这样的蝼蚁,小事微不足道,大事无能为力。

川乌叹了口气,摸到了衣袋里的那只金牙。

金牙,紫竹,拂尘,她遇见一个人,总要带走点什么东西似的。

即使天穹从这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歹还有一只金牙,这是他活过的证据。

她替他保留着这只金牙,她替他记得一切。

川乌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师尊与陆吾神君的谈笑像隔着一层薄雾似的隐隐约约。

他们活万亿年的,从来不会把十天半个月当做一件大事,一条生命的诞生与陨落,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天穹一样死了呢?他们会怎么说?

“苍术那个徒弟死了”?还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山精把小命丢了”?

或者,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她要变得非常非常强大,保护自己,保护爱她的人。

太阳照在东墙上,红殷殷的,川乌随着暮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感觉仿佛有一双大手轻轻扶起了她的肩膀,将她抱到了卧榻上。

师尊吸收了陆吾的灵气,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高大威严模样。

陆吾神君本就天赋异禀,后天又修得自愈之术,原身如虎一般,却长着狐尾,身躯雄壮,又有九条尾巴,偏生得一张俊俏郎君面。

若不是元神被魔龙打散了无法凝聚,区区风妖,弹指间足以叫他灰飞烟灭。

烛龙之前被金轮族残害之伤也基本痊愈,与风妖打斗虽受了内伤,却也恢复的大半。

与故友攀谈片刻,愈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正笑着,忽然瞟见角落里的笨蛋居然坐在地上睡着了。

他着实理解不了一个寿命长达几万年的精灵,为一个凡人哭哭啼啼什么。

那凡人虽救了他的性命,却也是因果轮回之内注定之事,他发自内心感激这个叫“天穹”的山人,也惋惜他英年早逝,却实在不能像川乌一般几日哭哭啼啼茶饭无思。

他将他这小徒抱到了床上,又替她脱了双履,盖好被子。

这小山精虽然有些呆有些蠢,但确实有情有义,精神可嘉,苍术费了些心血,倒也值得。

烛龙伸手,轻轻揩掉川乌眼角的泪,又给她将扒在唇边的发丝掖在耳后。

正拨弄着,手却被一把抱住了。

缩在被窝里的女孩像个没蒸熟的小包子,脸色暗暗发青,原本饱满的脸颊竟有些凹陷下去。

她什么都没发觉出来,只单纯地抱着这只温暖的大手,将脸埋进去,像还在土里没有灵识的那些日子感觉一样。

烛龙感觉到她长长的柔软的睫毛在他手心扎得痒痒,感觉到她柔软的脸颊奇异的触感。

烛龙呆呆看着这个为了救他傻到不要命的小山精,一时竟不忍将手收回来。

榻边还有些余地,他便顺势倚着床头坐下来,那张小脸愈加得寸进尺,竟一点一点蹭到了他怀里。

“没羞没臊……”

烛龙嘴上怪罪,唇角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怎么有一种当爹了的感觉?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又突然凝重起来─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人们为什么总是在歌颂大爱,而总是选择抛弃小爱呢?我写完天穹的故事,忽然明白了,因为生死无常,小爱只能在两个人之间传递,而大爱会在生与死的交替之下世世代代永远流传。像陆吾说的,一切都是注定,天穹的父亲逼死了女神,女神的死换来金轮族的生,金轮族又造成了天穹的死,而天穹之死又换来川乌与烛龙的生,烛龙又带来了万物的生。我们在故事中代入主角,而现实我们是为主角战死的小喽啰,我们是籍籍无名的泥点子们,小爱是一部分人的爱,与我们无关,大爱才关乎到自身的利益。

所以,人们歌颂大爱推崇大爱,其实是歌颂永恒,也是在间接的利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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