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怜悯都被愤怒所取代,对白子画的愤怒,对仙界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千骨见他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很可笑吧,六界因我狂掀澜,苍生因我遭涂炭,血流成河海,骸骨积如山。可我真正亲手杀的,却只有落十一一人。”
“我……”墨冰仙有一些茫然又有一些愧疚。他本可以毫不被千骨察觉的,可是窥见那一切的瞬间打击和触动太大,他失了魂魄。
突然间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杀了白子画。突然间很恨,自己迟来了那么些年。如果能早一些遇见,哪怕是在蛮荒那时,能够帮她照顾她一点,或许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的千骨,再不是当初浅笑盈盈的单纯孩子,而只是一具美丽的行尸走肉。
而他,竟然想伙同那些将她一步步逼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人,将她毁得尸骨无存。何其残忍——
千骨慢慢站起身来,若是墨冰仙什么也不知道,她尚且还可以和他逢场作戏,相互取暖,相互慰藉。如今,却是再不能了,她不想**裸的站于人前。
“小骨!”墨冰仙拉住她的手。
千骨听他竟和白子画一样叫她,不由怔了一怔。
“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么?”
千骨茫然轻叹:“我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和他相比。”终究没有回头,抽了手慢慢走了出门。
墨冰仙满面颓然。
“竹染。”
“恩?”听着她柔柔唤他的声音他愣了一愣,千骨仰头慵懒的看着天空,很快就是大战了。
“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么?”
“差不多了。”
人世间,有一种痛苦,叫做夙愿得偿。
许多东西,执着太久,不是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就是发现一切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滋味,还不如远远放着、追逐着,来得妥帖。
当梦想如探囊取物,一切都变得百无聊赖。
千骨叹气:“真好,我却一件也没有做成。”当初,他们在蛮荒约定了的。
“我全是多亏你的力量。你明知我是一个背信弃义、满口谎言的小人,为何一直还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千骨愣了愣,的确,竹染贪婪恶毒、口蜜腹剑、最擅长背后捅刀,这种人最忌深交。她在蛮荒时还各种提防,后来,特别是成了妖神后,反倒都懒得管由着他了。
“因为青璃还有你师父。”
竹染不明白千骨是不是在说反话,这世上最爱最关心他的两个人明明就是被他所害。
“以你的狠毒,可以很轻易就借伤害青璃从杀姐姐那得到神器。可是你没有那么做,而只是用她的安危作为威胁。还有摩严世尊脸上的那条疤,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他,却一时心软,反而被打入贪婪池底,逐去蛮荒。你是坏,但心里还有底线。”
竹染自嘲的笑了起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坏得还不够彻底不够心狠。也正是这样,才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千骨突然拉过竹染的手,上面覆盖着丑陋的疤痕,没有小指,是当初被她硬生生切断的。
“疼么?”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他们俩相依为命出蛮荒又走到如今多不容易。
“不疼。”竹染眸子里再不见往日虚假的笑意变得温和起来。
突然感觉滚滚力量往身体内流入,他放开千骨的手,缓缓摇头:“不用。”
当初费尽心思夺取神器,是贪图妖神之力。可看过千骨经历的这可笑的一切,就连他也提不起兴趣了。况且如今,力量对于他而言,也没多大意义。
“竹染,墨冰仙是为什么会被逐到蛮荒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他体质特殊,虽是天生而不是修炼*法,也颇受诟病,人人恨他又怕他。再加上他时常无视仙规,率性而为,是妖魔一直极力想要拉拢的对象,后来竟用拴天链将他与心爱之人锁在一起作为要挟。”
千骨微微一震,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痛不欲生,只能答应,然而那女子一介凡人,哪经得起他触碰,一夜老去,终于还是死在了他怀里。”
竹染微微叹了口气:“他自然是尽杀妖魔替那女子报仇。然而却无意中得知,她的死,还跟他的师父,当时的蜀山掌门有关。他知那女子是墨冰仙唯一的弱点,所以借妖魔的手除去,怕他为她堕入魔道。那之后,墨冰仙就发了狂,在仙界大开杀戒,吸人真元之力来修炼,成了*仙。后才被众人联手制伏,逐去蛮荒。”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故意勾起他的好奇,让他窥视我的记忆?”
“我一向做事只需要结果,不计较手段。不论如何,他爱上你了不是么?”
“同情可不是爱。”
“不算同情吧,同病相怜?”
千骨苦笑:“他既然已经那么可怜,你还让他来为我担忧难过。”
“我是想着万一你们能彼此救赎呢,也不是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千骨,试试吧,墨冰仙能做到,你当然也可以。”
千骨第一次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没有谄媚没有刻意卑躬屈膝,倒是来得亲切。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没发生,二人只是平常的师兄妹。
“不知道,如果时间够久的话说不定。但我这一生,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老天好像从来都容不得我做选择。”
“那是因为你实在太笨了,总是选错。”
二人禁不住相视而笑。
“竹染,你说,我若见了宝,她会怨我杀了十一么?会不会不理我。”
“不会的,没有孩子会真正生父母的气的。”
竹染伸出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将千骨抱在怀里。从蛮荒相遇开始,这个人,就总是不由自主把她所有的可怜堆积摊开在他面前,终于使得他这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可恨了起来。
不知道千骨是不是出了云宫,墨冰仙哪里都找不见她。也知如果她有心隐藏,这世上无人寻得到。时间一天天过去,千骨始终未再露面。墨冰仙一向寡情的性子变得有些焦躁,没有想过自己对她的消耗是不是足以仙界将她封印,反而为她的最后结果担心起来。还有几日便是仙界的反攻,不用说定是旷古的大战。明明是以卵击石,不到半分胜算的举动。然而他心底却清楚,需要对付的人只有竹染,千骨根本就不在乎胜负。那死水一样的眼神偶尔透露出来的也只有绝望和疲惫,犹如濒死之人。其实她也早厌倦了这一切,只想快点有个了结吧。
一日倒数着一日,终于最后的日子临近了,墨冰仙不信竹染他们会什么都不知,只是六界安静得有些诡异。
千骨站在过去的那条小河边,河水早已枯竭了。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最喜欢光着脚丫在小河里捉鱼翻螃蟹了。爹爹就坐在檐下看书,总是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精神好的时候会教她读读书写写字或是给她做一个漂亮的纸鸢。
才一眨眼就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木屋早已不见了踪影,妖神出世以来,天象异变,连续几年大旱,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迁走的迁走,几乎再没半个剩下。
她将爹爹娘亲坟头的草一点点拔了,重新修葺了一下。又寻了些木头来,敲敲打打,依着回忆,想把木屋重建,法力虽强,却终是手笨,做了两天,却仍然非常简陋,更别提时常呆愣走神把榔头砸在手上。等全部完工,木屋倒成屋了,到处开着,爬着藤。千骨躺在黑暗里,和过去一样有小小的屋顶遮挡着风雨,安心而踏实,像被包裹在母亲的肚子里,像那些时候,躺在白子画的怀抱中。
天空黑压压的,已经许多天不见日头,她知道不能仅凭自己的情绪影响日月天象影响山河大地,可是她几乎已经没有去控制这些的余力了。
突然察觉有人来了,而且是她所熟悉的气息,依然控制不住一阵手抖。
那人只是站在门边,却不进来。千骨心底苦笑,既不想见,又何苦寻来。
“外面风大,进来坐吧,茅舍简陋,虽款待不周,却总还是有落脚处的。”
白子画推门而入。
千骨正靠坐在随意支起的木板上,紫色的双眸凝视着他,平静无波,黑暗中两人对视许久。白子画随意寻了处坐下,白衣胜雪,周身仿佛有一圈荧荧的光晕。
自上次那春药闹出来,他俩就再没见过,仿佛隔了许多年一般,越来越远了。
白子画望了望她的额头,心又揪了起来,想到自己上次的失态。
他在瑶池横霜剑不受控制的插入她身体看见她满面疤痕的那一刻,就对自己发誓说,今生今世,哪怕死也再不伤她一分一毫,却又一次违背了誓言。
轻轻闭上眼,他以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其实他一点都不知道。感情与理智硬生生被扯得分离开来,一个白子画冷冰冰的站在前面,另一个白子画就在背后叹气。
知道她久不在云宫里,略一想,天地之大,其实她已无处可去,猜是回了最初的家中,果然。
他不知道自己来寻她做什么,是因为墨冰仙,还是因为再过两日仙界马上要反攻了。他依旧没有恢复法力,笙箫默怕他被波及出什么危险,几次要他回去。可是他又怎么能甩手离开,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如果他当初能再多顾及她一分,在她决心偷盗神器之时察觉,在她被送去蛮荒之前发现,在宝被杀之前阻止,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是,虽已到这样的地步,害死那么多人,他却从未觉得自己收她为徒,包庇她封印她体内的妖力,或是替她受消魂钉是做错了。
“找我有什么事?”千骨的声音冰凉入骨。
白子画沉默良久:“仙界两日后反攻。”
“知道,那又如何。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他们既然一心寻死,我就成全他们。你这次来,不会是替他们告饶的吧。”
白子画看着她,没有说话。
千骨冷冷嘲笑,语气里又带一丝暧昧:“不要说,你是在为我担心。”
白子画面上一肃:“自然不是。”
“又是想要求我放人?不要大开杀戒?那你该阻拦的应该是仙界的人。”
白子画轻叹一口气:“放下一切,别再做妖神了好么?”
千骨看着他像是在看天大的笑话,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还有后路可退。却终归心还是有片刻软了,苦笑问道:“做妖神如何,不做又如何?做你便要杀我,不做你便愿意带我走么?”
“我不会杀你,放下一切,随我回长留海底。”
千骨大笑:“你居然还是打算将我永生永世压在那样一个地方,白子画,你已经是个废人了,凭什么我会听你的。告诉你,我、不、愿!”
千骨长袖一拂,突然起身,近了他两步:“不过……我们俩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带我走,我就真的不做妖神了,只陪着你,只为你。你既能解救苍生,又能赎罪,只是小小的代价何乐而不为,长留尊上不是最喜欢为了天下牺牲的么?”
那样近的盯着他的脸,只希望,哪怕能看到一丝毫的动摇。可是她还是失望了,白子画缓缓摇头:“只有这件事,永远都不可能。你怎样才能消气才肯原谅,如果你做这一些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刚刚抬手,千骨已制住了他的穴道,苦笑着踉跄退了两步。
她怎会不知道他突然来寻她事有蹊跷,明知道自己依旧深爱着他,竟然想自尽在自己面前以死赎罪。而明知道有自己在,决不会让他死,他这举动,不过是向自己表明他的决心,故意在逼迫自己罢了。白子画,你厉害!因为我爱你,所以永远斗不过你。
千骨缓缓转过身,内心过多的郁积和悲苦排山倒海往外涌出,尝见喉头的甜腥,硬生生咽下,然后仿佛在嘲笑自己般的缓缓摇头。其实就算他如今肯为了天下,为了她不做妖神,跟她在一起,她又怎么可能接受,从她成为妖神那一刻起,一切都早已经不能回头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试探,忍不住想问,忍不住抱那么一丁点的期待。他却终究是哪怕为了天下,也不肯委曲求全跟她在一起。罢了罢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假如……
白子画看着千骨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太残忍,可是既已没有时间去挽回,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不想看她手上再次染上血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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