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屋门唰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拉开,赵新迈步走了进来。他在门外听了这半天,已经大概明白了屋内三人在争论什么,无非就是华夷变态,“中国”之称易主的问题。
林子平和佐藤信渊的意思就是中华如今已经沦落满清之手,所以就是“以夏变夷”;而岛国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历史上很少遭到外来势力的侵略,又坚持信奉儒家学说,自然就是“以夷变夏”。
而汪容甫则以历史上的舜和文王举例,他们在那个时代都算夷狄,不过两人成事后行的是中国礼仪,所以就不能再算蛮夷。大而广之,就说眼下的带清,人家疆域可凭,行礼仪于天下,凭什么不是中华?
话说自从南明弘光政权灭亡,乃至郑氏灭亡,中国周边的安南、朝鲜、岛国便都认为神州陆沉,华夏已亡。于是最具文化优越感的李朝便自称中华,岛国也称自己是中华,而远在南方的安南更别提了,早在明代就自称中华了。
岛国自我定义为“中华”的理论,其实自律令时代(七世纪中期~十世纪)起就已经可见于各类典籍。从明亡以后,由于儒家学派的传入以及信奉儒家的德川幕府统治,使岛国的儒者们面临了一个难题,即如何解读满清治下的中国与岛国作为独立的政治实体,在自认“中华”上所存在的矛盾与争夺。
随着满清的统治时间越来越久,岛国内部的儒家学者大部分都已经认同以岛国为中国的论点。在他们看来,岛国比中国优越,总是能够战胜外国入侵,而中国则是屡屡被来自北方的蛮夷所征服。
而对后世岛国扩张理论影响极深的山鹿素行则认为,岛国应组建一个代替中国的、以岛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秩序。(这就是那个狗屁“共荣圈”的思想起源。)
看到赵新进来,三人都是起身行礼,只不过佐藤信渊十分恭敬,而汪容甫和林子平只是略微拱手。
赵新微笑着坐下,他原本想说来看看汪中,谁知嘴不对心,脱口道:“听三位争论的挺有意思,忍不住进来旁听。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佐藤信渊今年才十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忍不住道:“既然赵王殿都听到了,不知您有何高见,元海望殿下不吝赐教。”
赵新有点囧,虽说他也看过一些儒家相关的书,可跟汪中或者林子平比起来那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儿。这要万一说错了,还不让人笑话死。想到这里,他正打算装b微笑不语,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就见汪中嘴角微微撇了一下。
“嘿~~这老小子摆明了瞧不起我啊!”
赵新习惯性的从兜里掏出烟来,刚想点上,才想起屋里禁烟,于是他将香烟在手指间转了几下,缓缓道:“我只说说自己的看法,说错了三位别介意。”
“赵王殿不必自谦。”他这么一说,林子平也来了兴趣。
“在我看来,‘华夷之辨’的核心是‘华夷之防’,也就是王船山当年说的地维、地纪、地限华夷不可裂,裂则人极毁,而为生民之祸。”
赵新说的很慢,王夫之的《黄书》七篇他倒是看过,但时间过去太久,只能慢慢回忆。
“不过我觉得王船山说那些话是有背景的,明末清初之际,复国也好,复仇也好,他和顾亭林、黄梨洲等人所思所想的无外是要捍卫文化传承,捍卫儒家道统,担心因外族入侵而导致文化断裂。再有么,就是要通过阐述这些道理来增强反清的凝聚力.”
赵新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汪中看,见对方微微点头,心里这才踏实了些,随即转头对佐藤信渊道:“岛国讲华夷之辨,无非是当时担心满清跟蒙元一样,会跨海打你们罢了。虽说如今的德川幕府也尊奉朱子学说,甚至还让林家担任了‘大学头’,可我觉得你们在儒家文化的积淀上,别说不如中国了,连朝鲜都不如。”
佐藤信渊听了,脸色顿时变的通红,刚要出言反驳,却被林子平给按住了。
林老头点头道:“赵王殿说的不错,我国儒学的确起步晚于李朝。安土桃山时代战乱不止,当年家康公为了教化人心,拜惺窝先生为师,奉行以德治国之道。之后又资助林家创办私塾,朱子学问始兴。”
林子平所说的“惺窝先生”,全名叫藤原肃,号“惺窝”,是岛国朱子儒学的开创者。
话说在江户时代以前,儒学虽然已经传入岛国,但只是作为佛教禅宗的附属,地位并不高。1590年,藤原肃同来访的朝鲜使者论道,结果被对方视为“不同道者”,这让一直奉行“禅儒一体”思想的藤原惺窝深受触动,决心脱禅入儒。
“你们奉行朱子学才不到两百年,民间的很多习俗还都是佛教的,可朝鲜已经将儒家之礼深入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了。”
赵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山鹿素行的书我简单翻看过,他把岛国的文化优越建立在了“天照大神”建国、血统万世延绵、以及靠“武”进行支配的理论上,在武士阶层中很有市场。所以你们虽然学习朱子学,但骨子里还是“武教”国家,至于儒家所说的“礼教”在岛国完全变了味道,是包含于“武教”当中的。”
林子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
赵新虽然没有看过唐人程晏的《内夷檄》,不过意思还是明白的,他想了想道:“在我看来,不管是朝鲜,岛国、安南再怎么学习中华文化,也只是中华文化圈里的一个学生,永远成不了正统。这不是谁学了儒家文化谁就是中华,而是主角和配角的问题。”
赵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扯了半天,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已经快倒光了,便想着结束话题。他抬手指着桌子上摆的地球仪道:“这上面一共有七大洲,其中五大洲都有人住。我记得明末时有谁说过,戋戋持此一方,将其他地方尽斥为蛮夷,实在是井底之蛙。”
汪中皱了皱眉,回忆了片刻便道:“这话出自《职方外纪小言》,乃至前明瞿式榖所做,原话是‘尝试按图而论,中国居亚细亚十之一,亚细亚又居天下五之一,则自赤县福州而外,如赤县福州者且十其九,而戋戋持此一方,胥天下而尽斥为蛮貉,得无纷井蛙之诮乎!’”
“容甫先生大才!”赵新厚着脸皮夸了一句,继续歪楼道:“弱肉强食的时代已经来了,满清和德川幕府都是禁锢思想,闭关自守,空谈华夷之辨毫无意义。我们不惦记别人,别人恐怕会一直惦记着我们。我的看法就是一个,谁也别想拿中华的名号占中国的便宜。”
当年二战时的冲绳岛战役鬼子惨败后,日本人的报纸上写的都是“神州陆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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