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潭辩论堂。“……故刘秩《政典》云:‘自汉以降,虽封建失道,然诸侯犹皆就国。今封建子弟,有其名号而无其国邑,空树官僚而无莅事,聚居京师,食租衣税,国用所以不足也’——刘秩虽唐人,所言之事,实与今日无异!”

“……当日唐太宗尝读《周官》,慨然叹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当时群臣,不能顺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复见三代之治,百年而后,而有安史之乱,此岂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后,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议封建——诸君、诸君!此岂非天意哉?!”

桑充国静静的站在辩论堂的最后面,望着台上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学生,心里面竟是五味杂陈。

自从传出吴从龙、蔡京等人倡言恢复封建之制,白水潭与太学,早就如炸开了锅一般,人人都在争辩着是否应当恢复封建制。连要参加省试的贡生,都不免要揣测,封建之事,是否会成为策论的题目?但后来又传出吴从龙罢官的消息,这的确便如一盆冷水浇到了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的头上,桑充国以为这些关于封建争论也慢慢会平息下去,不曾想,一个与白水潭过从甚密的给事中的封驳,如同在将要熄灭的灶上,又丢进了一把干柴。桑充国发觉,公开支持封建的学生,不仅声音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桑充国心里面是支持恢复封建制的。不管怎么说,桑充国也是一个儒生,在这个时代的儒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为“井田”、“封建”而兴奋的。而且,便是桑充国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于稳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虽然已经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长,但没有人比桑充国更了解白水潭的这些学生。桑充国隐隐的感觉到,似乎有一些势力,在背后鼓动学生们去支持封建……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国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贺铸对他说的事情——贺铸刚刚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封建赋》,极力赞美周官封建之义。但是,桑充国却无意中发现,他这位得意门生,竟然请了几个同窗,在何家楼包了一座价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颐。桑充国早就知道这个贺鬼头是个手里留不住钱的人,他在《汴京新闻》的薪俸、润笔,桑充国早已下令账房五日给一次,免得他到手便光,他突然间如此阔绰,其中必有别情——果然,在他的追问下,贺铸很痛快就承认了,他的《封建赋》,乃是受人之托所作。贺铸收了人家两百贯缗钱,连来历也没问,便写了那篇团锦簇的《封建赋》。

桑充国无法不感到担忧。

但他心里面亦极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帮到小皇帝,但他也不愿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烦中,更不愿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这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2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映上了浅浅的霞彩。曹友闻一大早便骑马到了界身巷。这一天,是界身巷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说,朝廷算是基本结束国丧了。不仅两府六部诸寺监从今天起要正常办公,许多商贾,也是选择在这一天重新开张。

曹友闻方到金银交易所门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了出来,见着曹友闻,忙作了个揖,笑道:“官人来得好早。”

“老茹,可久违了。”曹友闻一面下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员外他们到了么?”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凑到曹友闻身边,低声笑道:“前天起便流言满天飞了,想来官人也曾听到一些。”

“哦?却有何流言?”曹友闻装着傻,脚步却未停,只管往金银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标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笑道:“官人却来作弄小的。坊间都传政事堂今日要有要紧的敕令公布,谁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门生啊……”

在这些无孔不入,精明至极的牙人那里,果然是没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友闻在界身巷,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曹家小舍人”,而变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么得意门生,老茹休要乱说。”曹友闻笑着摇摇头,前头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大房间,茹孝标忙抢前一步,帮曹友闻掸了掸那张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请曹友闻坐了,自己退后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众家员外、官人,都在等东府的敕令哩,不过,不论怎么说,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钞肯定会涨。这个,俺敢给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闻笑笑,端起侍婢呈上来的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朝廷断不肯轻易废除交钞,这一点,界身巷内,不会有人比曹友闻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闻,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会祭出何种法宝?坊间早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给大行皇帝奏折——人们赫然发觉,原来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类似所谓“货币乘数效应”的观点;当年沈括在奏折中论及货币政策,当然不是预见到了今日的交钞危机,而是为了解决钱荒的问题,而沈括提出的几个办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强纸币的信用之部分——当然,人们翻出他当年的奏折,并不是为了叹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张,沈括当年曾经向大行皇帝建议,将金银皆定为法定货币,并提高金币对铜钱的比价,以此缓解钱荒。[174]而此时虽然形势大不相同,但人们大多相信,朝廷极有可能通过铸造金、银币来缓解财政的压力。而另外一些人则相信,蜀币区的政策,可能在全国被仿效实施……事实上,划定“蜀币区”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原本还担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废除交钞或者放任交钞大幅贬值,但是,在蜀币局创立的同一天,至少废除交钞的担心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汴京的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将交钞变成各种各样的地方货币。在这样的情况下,交钞会变得没那么值钱,但至少它不会变成废纸。

所以,无论如何,茹孝标说的都没有错。在此之前,鬼市子的交钞既然已经涨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过,既然同时还有铸造金、银币的流言传出,那金银的价格,只怕也同样值得期待。

曹友闻当日一掷万金,在界身巷买下这许多的交钞,原本只是一笔政治投资,他便是权当丢进水里了——但时至今日,曹友闻却突然发觉,他当日的投资,本身就可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除了罚没给他的抵押金、以及账面上的巨额债款以外,他手里握着的交钞也有几百万贯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钞,那这毫无疑问将是曹友闻生平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如此一笔巨款,无论初衷为何,若说曹友闻会漠不关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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