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5)
赵煦见仁多保忠说得如此坚定,亦不觉讶然,默然一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且休要管甚真议和假议和,倘若和议是真的,卿又以为如何?”
仁多保忠脸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赵煦自是半点也看不见他神色的变化。他本想说:“那也无甚不可。”但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话,“若如此,臣以为此时不当议和。”果然,他话一出口,赵煦便十分高兴,哈哈笑了几声,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快起来罢。”望着仁多保忠谢恩起身,赵煦又说道:“卿在武强吃了败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还是要打点精神,在京休养数日,日后朕还要用得着卿处。”
一时之间,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吃惊,但他心里明白,如今大宋选将,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说了也不能全算,虽然皇帝他绝不敢得罪,但两府诸公他同样也不愿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钝。陛下,所谓军权贵一,陛下既以征战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担心!”仁多保忠话未说完,赵煦已是摆着手打断他,道:“石丞相的事权,朕既任之,则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处。”
“另一处?”仁多保忠疑惑的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却见赵煦满脸兴奋之色,又听他说道:“正是。有人献策,可效李唐攻高丽故伎,征调海船水军大船,筹兵四五万,自海路攻辽国东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说完,已是大吃一惊,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为何?”赵煦却不料仁多保忠反对,兴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悦,拉了脸说道:“朕筹划已久,颇觉可行。况李唐当年攻高丽,曾得奇效。”
“高丽与契丹不同。高丽国都近海,以水师自海攻之,虽费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华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则是中京、临潢附近,以海船水军攻辽之东京道,便好比征调骑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宝贵之兵力,攻敌所不急,击敌所不救。纵然做得到,又有何意义?只是白白耗费国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东与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万人马,请使之增援河北河东,或许最终取胜,便胜在这四五万人马之上……”
“朕哪有这四五万人马?须得临时征募。”赵煦被仁多保忠这么一说,脸一下子便红了,讷讷道:“只是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
“话虽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胜,便没有必要节外生枝。”涉及到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毕竟日后若有个什么差错,他此时若不劝谏,到时便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这个念头,又道:“陛下果真要袭辽人东京道,与其临时去征募乌合之众,莫若静待高丽出兵。高丽之兵再差,亦强过陛下临时征募之兵。”
“高丽果然会出兵么?”赵煦疑道,“朕已是几番下诏,要秦观催促,然至今仍不见他一兵一马。”
“高丽以一小国居于两大国之间,胜负未明,陛下催也无益。然陛下只须宽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赵煦揣摸仁多保忠话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说我大宋必能取胜么?”
“臣观王厚用兵,有必胜之理。”
这些话却全赵煦所喜欢听到的,他立时高兴的问道:“何出此言?”
“以臣观之,耶律信如剑,韩宝如斧,而王厚似墙。剑斧再如何锋利,砍在墙上……”
召见过仁多保忠之后,赵煦心里面又多了几分绝不议和的底气。此前无论谁说,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他不想议和,但若战局逼着他要议和,他也无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两军交战的地方回来的,他既也说不当议和,又认为宋军能很快取得更大的优势,这便让赵煦的底气更加足了。因此,便连他的心情也变好了几分,而心情一好,思维又变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进的一份札子,依稀记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给战损的几支禁军补充兵员的事,他连忙叫庞天寿帮他找出来,又细细读了几遍,脑子里面,不断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议和”的说法。
“假议和”的说法是不可思议的,赵煦无法理解如果石越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不禀报与他知道。但这个想法,却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议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倘若能够通过和议达成目的,便最好不要采取战争的方式,这原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复幽蓟诸州之时,不也是设想先通过交涉赎买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应,才诉诸武力么?“兵凶战危”不是说着玩的。赵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每个人都会告诉他,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军队与武力,也不可能保证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远的不说,对西南夷的战争就是一个好的例子。
因此,赵煦也从不曾怀疑过他的宰执大臣们是可能将议和当成一个选项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议和”之后。虽然当时他觉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后再想想,却总觉得莫名的蹊跷。
因为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下午的时候,御前会议向他报告石越请求在议和条款上做出重大让步,不再要求辽人归还掳获的财物,赵煦竟然也没有感到十分愤怒,更没有坚定的反对。
赵煦的异常表现,被视为皇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又让另一些人开始紧张。但赵煦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直思忖着“假议和”的事。到傍晚时分,他又让人去唤来陈元凤,在便殿接见,询问他的看法。
然而,陈元凤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臣以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瞒着朕?”他不解的追问。
“恐陛下年幼泄机也!”
陈元凤直截了断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针,狠狠的扎在了赵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让他立时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轻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气得一直发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陈元凤却始终垂着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顾自的发着议论:“此亦无足怪。本朝自熙宁以来,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过道学、新学、石学、蜀学,而这四派,名则纷争,实则同一,最后不过归为两个字——‘宗孟’!汉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与汉唐之大不同处。这亦是儒者最大的区别。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权;崇孟子者,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虽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来,却到底还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后。此辈自相标榜,自以为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讲,至于触怒至尊,无君无父,更是引以为荣。这便是熙宁、绍圣以来儒者的风气!似韩维、范纯仁、韩忠彦辈,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风所及,此辈竟皆为一干邪说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却当成忠君爱国。开口祖宗之法,闭口社稷为重,可曾有一人将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胆,这等事情,若在汉唐,便是权臣乱政,虽三公亦可诛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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