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3)
但正因为如此,它反而不可能成功。所谓“全体士大夫阶层”是个虚无飘渺的东西,讨好所有人,实际就意味着讨好不了任何人。这殿中的大臣,都属于士大夫阶层,但是,没有明确的敌人,没有明确的反对者,那就没有急迫性,他们就会本能的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和赵煦是完全一致的,皇帝不想被掣肘,难道两府的宰臣会愿意吗?难道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会愿意吗?现有的门下后省制度他们就很烦了。没有急迫的危机悬在头顶上,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真正为了虚无飘渺的所有人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切实利益呢?
这个时候,赵煦只要稍稍退一步,不去用实际行动提醒殿中的大臣,皇权和士大夫之间是有对立一面的,现有的制度下,士大夫们对皇帝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硬性制约的手段,那大部人都会满意于现有的和皇权之间的和谐关系,没有人会去思考,为了换一个制约绝对皇权的硬性手段,是否应该放弃、牺牲点什么……
说白了,石越和范纯仁所说的门下后省制度,在本质上,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制度”,它反而是牺牲了很多好的东西,而目的却只是为了预防某些最坏情况发生。这个代价是否值得,不同时代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切身遭遇,而有不同的答案。这一点,韩忠彦是错的,石越和范纯仁的门下后省,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守门者。
但包括石越在内,这殿中的大臣,没有人会想到,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对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赵煦的老师桑充国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他们对桑充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天命有司》阶段……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白水潭学院有个“三代社”,这是一个主要对石越的《三代之治》进行推衍、研究的学术性社团,社员人数很少,不到二十人,但是桑充国、程颐都是其成员,他们的学术成果并不公开刊行,外界少有人知道,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高端纯学术社团,但实际上,这个少有人知的社团,可能是绍圣年间最重要的组织。因为,皇帝赵煦,是“三代社”的成员!这是除了桑充国和程颐,无人知道的秘密。连三代社的其他成员,都不清楚,他们为皇帝赵煦亲政后如何处理和宰臣之间的关系,如何迅速掌握权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石越并不知道,他已经“过时”了。他在绍圣八年提出来的东西,三代社早就对类似的制度做过无数次的推演与讨论,赵煦和桑充国也不知道悄悄聊过多少次,桑充国对他毫无隐瞒,其中的利弊,尤其是涉及皇权方面,赵煦早已经一清二楚。
石越的建议被宰臣们否决,是赵煦所乐见的,但是,他并不想石越下不了台,他和这位左丞相的关系好不容易得到缓和,他还指望能在北伐上依靠石越。赵煦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找到石越的替代者,惟独在北伐上,在他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石越。而讽刺的是,北伐是赵煦最重视的事情,却正好是石越最消极的事情。
韩忠彦说完后,殿中大臣一个接一个的发言,除了曾布和苏轼帮石越缓颊了几句,其他大臣基本都是认为“不便”,即便曾布和苏轼,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显然二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反对。曾布是出于党派利益,苏轼则应该是不想落井下石……
赵煦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观察着他的两位丞相——范纯仁显然没有料到现在的局面,有些如坐针毡,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应该是想先等石越进行回应;而石越的表情一开始是明显的惊愕,但慢慢的便恢复了正常,这表示,他对现在的局面,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这让赵煦心里很有些好奇,明明有所预料会受到激烈的反对,那为何石越还要上呈此议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一浮出来,他脑子里忽然就闪过桑充国夫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有些大臣会向他上一些明知道会被驳回的奏章,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奏章这件事,本身就有其作用。
那石越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赵煦原本想替石越找个台阶,但突然明白过来石越并没有指望毕全功于一役,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石越如何拆招。
又等了好一会,殿中所有想发表意见的人终于说完了一轮,便见石越从容的朝自己行了一礼,然后呵呵一笑,然后轻描淡定的说道:“陛下,既然诸公都如此反对,想来臣和尧夫相公的思虑,或确有不周全之处,便如师朴相公所言,熙宁新官制,臣虽有倡议之微末功劳,但真正成功,却是先帝与熙宁群臣群策群力的结果,今日之事亦然,诸公言之成理处,臣断不敢置若罔闻,门下后省改革,本非细事,也正该广纳天下之言,兼听则明,臣请陛下将此事下两制以上杂议,若朝议果然以为不便,臣亦不敢敝帚自珍,愿听公议。”
“公议?今日朝会之上的声音,还不够公议么?子明你是要听公议,还是想挟流俗以自重?!”石越的话音刚落,不止是赵煦,殿中许多人,瞬间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吕大防马上愤怒的质问。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流俗”,却也引起了许将等新党官员的不满——这个词,正是当年旧党经常用来批评新党的。
“微仲公此言差矣,朝廷两制以上官员,怎么也称不上‘流俗’吧?”石越淡然回道。
今天的形势出乎意料,尤其吕大防和韩忠彦旗帜鲜明的反对,更是石越没有想到的。但是,他并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保持住平心静气后,石越甚至觉得他们的反对意见挺有道理的,因此,他更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他的改革建议,昨晚和范纯仁喝了酒后灵光一现想出来,上朝之前匆匆而就写成奏章,如果他指望这样的东西能一鼓作气在朝中通过,那他应该是宿醉至今未醒。
虽然喝多了和范纯仁做了约定,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石越做事,从来都是很在意步骤的。很多时候,决定事情成败的,往往就是做事的节奏。
想给皇权套枷锁,不由分说拿着手枷脚镣就上?二十几岁的石越都没有这么一厢情愿过,更不用说现在。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清晰——将门下后省的改革,做为朝廷严肃讨论的一个改革方案,拿到朝会上,拿到皇帝面前来讨论。它否决了是必然的,但从此,这个方案,就不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构想,而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方案。只要这微妙的一步迈出来,有石越和范纯仁联名背书的门下后省新制,从此将永远的成为一个正式的选项。
它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成为现实,甚至不会被讨论,但它会一直在那里,告诉皇帝,告诉士大夫,在必要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方案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对皇帝构成一种隐晦的威胁,如果你任性妄为,咱们还有另外一个选项……
有人说自由关乎选择,其实权利也一样,权利的本质就是有选择。
一个门下后省新制这样的选项,它不必落实成为现实的制度,就足以对皇权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有时候效果甚至比落实了还好。因为正在实施的制度,永远会有各种毛病,但未实施的制度,有再多的问题,它也可以是完美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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