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6)

在我印象里,每一年的国庆都有一部纪录片,不过当这一年的纪录片发行到我居住的小镇放映时,往往已经是冬天了。我还记得自己穿着臃肿的衣,顶着夜晚的寒风向电影院走去的情景,然后坐在没有暖气的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初秋的天安门广场,毛泽东站在城楼上向着游行的队伍挥手,只有他一个人有挥手的权力,其他的人只能以鼓掌的方式向游行队伍致意。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夜色降临后,毛泽东他们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桌上摆着令我垂涎三尺的水果和糕点,广场的上空被礼照得一片通明,这是少年时期最让我心旷神怡的情景。当时我们过年过节最多是放几个鞭炮,如此多的礼在空中长时间地开放,虽然是在银幕上,也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在后来有关国庆的纪录片里,出现了西哈努克,一个被废除了王位的柬埔寨国王,还有他的首相宾努亲王。西哈努克笑容可掬,宾努亲王歪着脑袋像钟摆似的不停地点着头。这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想入非非的少年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的两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吸引了我,她们在以后的国庆纪录片中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感到是找到了纪录片的主题。而白天的游行和夜晚的礼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连毛泽东都不重要了。在那个时期,西哈努克和宾努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羡慕的两个男人。尤其是那个宾努亲王,我心想他都老成那样了,而且连头都抬不直,可是他的夫人却是如似玉。

有关国庆节最为漫长的记忆,我想可能是来自我房间的房顶。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父亲每年都要更换一次房顶上的旧报纸,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灰尘掉下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美化我们的房顶,当时我们住的房间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上面的瓦片,所以我父亲就在房顶上糊上一层旧报纸,让我们感到上面的瓦片被隔开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差不多就是在旧报纸下度过的,只要我躺到床上,我就会看到旧报纸上所有的标题,里面的文字因为高高在上就无法看清。几乎是每一年国庆节出刊的报纸上,第一版都是毛泽东的巨幅照片。在我的记忆里,毛泽东最早出现在我的房顶上时,他身边站着的是刘少奇;没过多久,刘少奇就消失了,林彪站到了毛泽东的身边;还是没过了多久,林彪也消失了。毛泽东身边的人不断地变化着,而每年国庆节报纸第一版的巨幅照片里唯一没有变化的人就是毛泽东自己。随着我房顶旧报纸的更换,我看着毛泽东的形象逐渐衰老,后来因为国庆节报纸的第一版不再刊登实地拍摄的毛泽东照片,改用当时统一的挂满全国的毛泽东像,毛泽东在我房顶上的衰老才被制止住。

我想这就是我的国庆节忆旧,点点滴滴,应该还有更多的记忆没有被唤醒,不过对《晚邮报》的读者来说,这样的篇幅可能已经是太长了。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很喜爱古罗马时期一位诗人的话,这位诗人名叫马提亚尔,他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九日

最初的岁月

1960年4月3日的中午,我出生在杭州的一家医院里,可能是妇幼保健医院,当时我母亲在浙江医院,我父亲在浙江省防疫站工作。有关我出生时的情景,我的父母没有对我讲述过,在我记忆中他们总是忙忙碌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有空余的时间坐在一起谈谈过去,或者谈谈我,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我母亲曾经说起过我们在杭州时的生活片断,她都是带着回想的情绪去说,说我们住过的房子和周围的景色,这对我是很重要的记忆,我们在杭州曾经有过的短暂生活,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是想象中最为美好的部分。

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离开杭州来到一个叫海盐的县城,从而实现了他最大的愿望,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我父亲一辈子只念了六年书,三年是小学,另外三年是大学,中间的课程是他在部队里当卫生员时自学的,他在浙江医科大学专科毕业后,不想回到防疫站去,为了当一名外科医生,他先是到嘉兴,可是嘉兴方面让他去卫生学校当教务主任;所以他最后来到了一个更小的地方——海盐。

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将海盐这个地方言巧语了一番,于是我母亲放弃了在杭州的生活,带着我哥哥和我来到了海盐,我母亲经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初到海盐时的感受,她说:“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我的记忆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开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铺成的大街,一条比胡同还要窄的大街,两旁是木头的电线杆,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被一条河隔成了两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门诊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桥将它们连接起来,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在上面走,木桥就会摇晃,而且桥面是用木板铺成的,中间有很大的缝隙,我的一只脚掉下去时不会有困难,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的同事经常坐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烟闲聊,我看到他们这样自如地坐在粗细不均,而且还时时摇晃的栏杆上,心里觉得他们实在是了不起。

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我母亲经常这样告诉我,说我小时候不吵也不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每天早晨送我去幼儿园,到了晚上她来接我时,发现我还坐在早晨她离开时坐的位置上。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的那些小伙伴都在一旁玩耍。

到了四岁的时候,我开始自己回家了,应该说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带我回家,可是我哥哥经常玩忽职守,他带着我往家里走去时,会突然忘记我,自己一个人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了,那时候我就会在原地站着等他,等上一段时间他还不回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回家去,我把回家的路分成两段来记住,第一段是一直往前走,走到医院;走到医院以后,我再去记住回家的路,那就是走进医院对面的一条胡同,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家了。

接下来的记忆是在家中楼上,我的父母上班去后,就把我和哥哥锁在屋中,我们就经常扑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住在胡同底,其实就是乡间了,我们长时间地看着在田里耕作的农民,他们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田埂上晃来晃去。到了傍晚,农民们收工时的情景是一天中最有意思的,先是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喊叫:“收工啦!”然后在田里的人陆续走了上去,走上田埂以后,另外一些人也喊叫起收工的话,一般都是女人在喊叫。在一声起来、一声落下的喊叫里,我和哥哥看着他们扛着锄头,挑着空担子三三两两地走在田埂上。接下去女人的声音开始喊叫起她们的孩子了,那些提着篮子的孩子在田埂上跑了起来,我们经常看到中间有一两个孩子因为跑得太快而摔倒在地。

在我印象里,我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有时候是整个整个的晚上都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家里,门被锁着,我们出不去,只好在屋里将椅子什么的搬来搬去,然后就是两个人打架,一打架我就吃亏,吃了亏就哭,我长时间地哭,等着我父母回来,让他们惩罚我哥哥。这是我最疲倦的时候,我哭得声音都沙哑后,我的父母还是没有回来,我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母亲经常在医院值夜班,她傍晚时回来一下,在医院食堂买了饭菜带回来让我们吃了以后,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我父亲有时是几天见不着,母亲说他在手术室给病人动手术。我父亲经常在我们睡着以后才回家,我们醒来之前又被叫走了。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睡梦里听到楼下有人喊叫:“华医生,华医生……有急诊。”

我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就不能再把他锁在家里,我也因此得到了同样的解放。我哥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背着书包,带上我开始了上学的生涯。他上课时,我就在教室外一个人玩,他放学后就带着我回家。有几次他让我坐到课堂上去,和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听老师讲课。有一次一个女老师走过来把他批评了一通,说下次不准带着弟弟来上课,我当时很害怕,他却是若无其事。过了几天,他又要把我带到课堂上去,我坚决不去,我心里一想到那个女老师就怎么也不敢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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