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1)
第199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1)
就像你们伟大的但丁,在那部伟大的《神曲》里,奇妙的想象和比喻,温柔有力的结构,从容不迫的行文,我对《神曲》的喜爱无与伦比。但丁在诗句里表达语言的速度时,这样告诉我们:箭中了目标,离了弦。另一位伟大的作家叫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他对但丁的仰慕不亚于我。在他的一篇有趣的故事里,写到了两个博尔赫斯,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已经八十高龄了。他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旅途中的客栈相遇,当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描写声音的,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这样想:“是我经常在我的录音带上听到的那种声音。”多么微妙的差异,通过录音带的转折,博尔赫斯向我们揭示出了一致性中隐藏的差异。伟大的作家无不如此,我在这里可以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我相信这份名单长到可以超过我们中国没完没了的菜谱。
因为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像我这一代人是在没有文学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当我成年以后,我开始喜爱文学的时候,正是中国对文学解禁的时代,我至今记得当初在书店前长长的购书人流,这样的情景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这是无数人汇聚起来的饥渴,是一个时代对书籍的饥渴,我置身其间,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我一下子面对了浩若烟海的文学,我要面对外国文学、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的现代文学,我失去了阅读的秩序,如同在海上看不见陆地的漂流,我的阅读更像是生存中的挣扎,最后我选择了外国文学。我的选择是一位作家的选择,或者说是为了写作的选择,而不是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的选择。因为只有在外国文学里,我才真正了解写作的技巧,然后通过自己的写作去认识文学有着多么丰富的表达,去认识文学的美妙和乐趣,虽然它们反过来也影响了我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感受,然而始终不是根本的和决定性的。因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一直以中国的方式成长和思考,而且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也将一如既往;然而作为一位中国作家,我却有幸让外国文学抚养成人。除了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不懂其他任何语言,但是我们中国有一些很好的翻译家,我很想在这里举出他们的名字,可是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通过他们的出色的翻译,才得以知道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文学是多么辉煌。
我真正要说的是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在但丁的诗句里和博尔赫斯的比喻里,在一切伟大作家的叙述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意象和活生生的对白里,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时又真实可信的描写里……这些都是由那些柔弱同时又是无比丰富和敏感的心灵创造的,让我们心领神会和激动失眠,让我们远隔千里仍然互相热爱,让我们生离死别后还是互相热爱。因为但丁告诉我们:人是承受不幸的方柱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物体能够比方柱体更加稳定可靠?
(本文是在意大利都灵举办的“远东地区文学论坛”的演讲稿)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长篇小说的写作
相对于短篇小说,我觉得一个作家在写作长篇小说的时候,似乎离写作这种技术性的行为更远,更像是在经历着什么,而不是在写作着什么。换一种说法,就是短篇小说表达时所接近的是结构、语言和某种程度上的理想。短篇小说更为形式的理由是它可以严格控制在作家完整的意图里。长篇小说就不一样了,人的命运,背景的交换,时代的更替在作家这里会突出起来,对结构和语言的把握往往成为了另外一种标准,也就是人们衡量一个作家是否训练有素的标准。
这是有道理的。由于长篇小说写作时间上的拉长,从几个月到几年,或者几十年,这中间小说的叙述者将会有很多小说之外的经历,当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往前推进时,作家自身的生活也在变化着,这样的变化会使作家不停地质问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是否值得?
因此长篇小说的写作同时又是对作家信念的考验,当然也是对叙述过程的不断证明,证明正在进行中的叙述是否光彩照人,而接下去的叙述,也就是在远处等待着作家的那些意象,那些片言只语的对话,那些微妙的动作和目光,还有人物命运出现的突变,这一切是否能够在很长时间里,保持住对作家的冲击。
让作家始终不渝,就像对待爱一样对待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这就要求作家在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的同时,还一定要有体力上的保证,只有足够的体力,才可以使作家真正激动起来,使作家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问题是在长篇小说的写作过程里,作家经常会遇上令人沮丧的事。比如说疾病,一次小小的感冒都会葬送一部辉煌的作品。因为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任何一个章节都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有一个章节在叙述中趋向平庸,带来的结果很可能是后面章节更多的平庸。平庸的细胞在长篇小说里一旦扩散,其速度就会像人口增长一样迅速。这时候作家往往会自暴自弃,对自己写作开始不满,而且是越来越不满,接下去开始愤怒了,开始恨自己,并且对自己破口大骂,挥手抽自己的嘴巴,最后是凄凉的怀疑,怀疑自己的才华,怀疑正在写作中的小说是否有价值。这时作家的信心完全失去了,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语言、被结构、被人物甚至被景色,被一切所抛弃。他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只是往垃圾上倒垃圾,因为他失去了一切为他而来的爱,同时也背叛了自己的爱。到头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声苦笑,心想这一部长篇小说算是完蛋了,这一次只能这样了,只能凑合着写完了。然后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到下一部长篇小说之中,可是谁能够保证他在下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中不再感冒?可能他不会再感冒了,但是他的胃病出现了,或者就是难以克服的失眠……
作家在写作长篇小说的时候,需要去战斗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并且在每一次战斗中都必须是胜利者,任何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都有可能使他的写作前功尽弃。作家要克服失眠,要战胜疾病,同时又要抵挡来自生活中的世俗的诱惑,这时候的作家应该清心寡欲,应该使自己宁静,只有这样,作家写作的激情才有希望始终饱满,才能够在写作中刺激着叙述的兴奋。
我注意到苏童在接受一次访问时,解释他为何喜欢短篇小说,其中之一的理由就是——他这样说:我始终觉得短篇小说使人在写的时候还没有出现困顿、疲乏阶段时它就完成了。
苏童所说的疲乏,正是长篇小说写作中最普遍的困难,是一种身心俱有的疲乏。作家一方面要和自己的身体战斗,另一方面又要和灵感战斗,因为灵感不是出租汽车,不是站在大街上等待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作家必须付出内心全部的焦虑、不安、痛苦和呼吸困难之后,也就是在写字桌前坐上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以后,才能够看到灵感之光穿过层层叙述的黑暗,照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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