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主义者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命题的对立面,都存在着另一个命题。这句话可以解释那些优秀的作家为何经常自己反对自己。作家不是神父,单一的解释与理论只会窒息他们,作家的信仰是没有仪式的,他们的职责不是布道,而是发现,去发现一切可以使语言生辉的事物。无论是健康美丽的肌肤,还是溃烂的伤口,在作家那里都应当引起同样的激动。

所以我现在宁愿相信自己是无知的,事实也是如此。任何知识说穿了都只是强调,只是某一立场和某一角度的强调。事物总是存在着两个以上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标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实,而真实永远都是一位处女,所有的理论到头来都只是自鸣得意的手淫。

对创作而言,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实。比如艺术家与匠人的区别。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艺术家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能是少数派,而且往往是那个时代的笑柄,虽然在下一个时代里,他们或许会成为前一时代的唯一代表,但他们仍然不是为未来而创作的。对于匠人而言,他们同样拥有未来。所以我说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们的肉体腐烂之前,是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创作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匠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每一分钟都知道自己从实际中获得什么,他们在临死之前可以准确地计算出自己有多少成果。而艺术家只能来自于无知,又回到无知之中。

嘉兴,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1996年)跋]

后记

在一部作品写作之初,作家的理想往往是模糊不清的,作家并不知道这部作品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我的意思是,一如既往的写作是在叙述上不断地压制自己?还是终于解放了自己?当一位作家反复强调如何喜欢自己的某一部作品时,一定有着某些隐秘的理由。因为一部作品的历史总是和作家个人的历史紧密相连,在作家众多的作品中,总会有那么几部是作为解放者出现的,它们让作家恍然大悟,让作家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理想中的写作。

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可以让作家水到渠成般的写作,然而同时也常常掩盖了一个致命的困境。当作家拥有了能够信赖的叙述方式,知道如何去应付在写作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时,信赖会使作家越来越熟练,熟练则会慢慢地把作家造就成一个职业的写作者,而不再是艺术的创造者了。这样的写作会使作家丧失理想,他每天面临的不再是追求什么,而是表达什么。所以说当作家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时候,他也开始遭受到来自叙述的欺压了。

我个人的写作历史告诉我:没有一部作品的叙述方式是可以事先设计的,写作就像生活那样让我感到未知,感到困难重重。因此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风格,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格不会属于任何人,它不是大街上的出租车招手即来,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名拳击手,它总是想方设法先把你打倒在地,让你心灰意冷,让你远离那些优美感人的叙述景色,所以你必须将它击倒。写作的过程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像是斗殴的过程。因此,当某些美妙的叙述方式得到确立的时候,所表达出来的不仅仅是作家的才华和洞察力,同时也表达了作家的勇气。

北京,一九九六年二月八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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