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鲜血梅花(13)
我走上河边的街道时,注意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黑色夹克,在阳光里有一种古怪的鲜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关注他。我看着他走入了一间临河的平房,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沓白纸,沿着河岸的石阶走下去,走入了桥洞。
由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桥洞里了。他看着我走去,他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因此我就走入了桥洞。他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几张白纸上都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我们的交谈是一分钟以后开始的。那时他也许知道我能够安静地听完他冗长的讲述,所以他就说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他的讲述从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现在。其间有九颗炸弹先后爆炸。他告诉我:
“还有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他拿起那几张白纸,继续说:“这颗炸弹此刻埋在十个地方。”
“第一个地方是现在影剧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说,“那个座位有些破了,里面的弹簧已经显露出来。”下面九个地方分别是:银行大门的中央、通往住宅区的十字路口、货运码头的吊车旁、医院太平间(他认为这颗炸弹最没有意思)、百货商店门口第二棵梧桐树、机械厂宿舍楼102室的厨房里、汽车站外十六米处的公路下、曲尺胡同57号门前、工会俱乐部舞厅右侧第五扇窗下。
在他冗长的讲述完成以后,我问他:
“这么说在小城里有十颗炸弹?”
“是的。”他点点头,“而且它们随时都会爆炸。”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如此关注他,由于那种关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这里。因他使我想起杨柳卧室里的铅笔画,画像上的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
祖先
一位满脸白癜风斑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向我们村走来。我们村庄周围的山林在初秋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没有尘土的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这是有关过去的记忆,那个时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们的父辈们生活在这里,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现给他们的天空显得狭窄和弯曲,四周的山林使他们无法看到远处。距离对他们而言成了简单的吆喝,谁也不用走到谁的跟前说话,声音能使村庄缩小成一个家庭。如今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就像一位秃顶老人的荒凉,昔日散发着蓬勃绿色的山村和鸟鸣一起销声匿迹了,粗糙的泥土,在阳光下闪耀着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宽阔起来,一望无际的远处让我的父辈们看得心里发虚。
那天,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向我们走来时,我正睡在父亲汗味十足的袄里,那件脏得发亮的袄包住了我,或者说我被稻草捆住了。一个我异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我俯下身来时头发刺在了我的脸上,我发出了青蛙般的叫声。我的母亲就直起了身体。她对她长子的叫声得意洋洋,而在田里耕作的父亲对我表达生命的叫唤似乎充耳不闻,他用柳枝抽打着牛屁股,像是一个爬山的人前倾着身体。我母亲用力撕下了头巾,让风把头发吹得重又整齐后,又使劲扎上了头巾。这一组有些夸张的动作,展示了我母亲内心的不满。我父亲对他长子的麻木,让我母亲对他夜晚的欢快举动疑惑不解。这位在水田里兢兢业业的男人实际上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人,对他来说,让我母亲怀孕与他将种子播入田里没什么两样,他不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兴。我母亲对他喊:
“喂,你听到了吗?”
我父亲将一只脚从烂泥里拔了出来,扭着身体看我母亲。这时候谁都听到了白癜风货郎的拨浪鼓,鼓声旋转着从那些树叶的缝隙中远远飘来。我看到了什么?青草在我眼睛上面摇晃,每一根都在放射着光芒,明亮的天空里生长出了无数闪闪发亮的圆圈,向我飞奔而来,声音却是那么遥远。我以为向我飞来的圆圈是用声音组成的。
在我父亲黝黑的耳中,白癜风货郎的鼓声替代了我刚才的叫唤,他脸上出现了总算明白的笑容。我父亲的憨笑是为我母亲浮现的,那个脸上白斑里透出粉红颜色的货郎,常为女人带来喜悦。我忠诚的父亲对远远来临的鼓声所表达的欢乐,其实是我母亲的欢乐。在鼓声里,我母亲看到了色彩古怪的朵,丧失了绿叶和枝丫后,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开放。这种时候母亲当然忘记了我。渐渐接近的拨浪鼓声使我父亲免除了责备,虽然他对此一无所知。我母亲重又撕下了头巾,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向鼓声传来的树林走去。她扭动着的身体,使我父亲的目光越来越明亮。
一群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我可能听到了树梢抖动后的哗哗声。我那无法承受阳光而紧闭的眼睛里,一片声音在跳跃闪烁。那些在田里的男人双手抱住他们的锄头,看着村里的女人拥向鼓声传来的地方。她们抬起胳膊梳理着头发,或者低头拍打裤管上的泥土,仅仅是因为白癜风货郎的来到,使她们如此匆忙地整理自己。
拨浪鼓的响声在树林上方反复旋转。遮住了天空的树林传来阵阵微妙的风声,仿佛是很多老人喑哑的嗓音在诉说,清晰的鼓声飘浮其上,沿着山坡滑了过来。我母亲伸直了脖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样望着伸手可及的树林。她和村里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叽叽喳喳,女人尖厉的声音刺激了我张开的耳朵,为什么女人的声音要和针一样锋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闪烁,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摇摇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个货郎总是偏离方向,我母亲她们听到鼓声渐渐斜过去,不由焦虑万分,可她们缄口不言。她们伸长了脖子,犹如树巢里的麻雀。如果她们齐声呼喊的话,将有助于货郎找到我们村庄。在这些女人的费解的沉默里,货郎似乎意识到了判断上的误差,于是鼓声令人欣喜地斜了回来。问题是他又逐渐斜向了另一端。满脸白癜风斑的货郎踩着松软的枯叶,在枝丫的缝隙里弯弯曲曲地走来。终于让她们听到了扁担吱呀吱呀的响声,隐藏在旋转的鼓声里,微弱无力,却是激动人心的。
货郎拨开最后一根阻挡他的树枝,被担子压弯了的腰向我们村庄倾斜过来。他看到众多女人的眼睛为他闪闪发光时,便露齿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顿时使脸上的白斑黯淡无色。
于是女人尖厉的声音像沸水一样跳跃起来,她们的欢乐听上去是那么的轻飘飘毫无掩饰之处。我已经能够分辨其中的那个声音,从我母亲张开的嘴飞翔而出,她滔滔不绝,就像是石片在水面上滑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波浪,我意识到了母亲的遥远,她的嗓音里没有潮湿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遗弃的恐惧。过于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开始疼痛难忍,那些摇晃的草尖明确了我的孤独。我张开空洞的嘴,发出与我处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谁会在意一个微小生命的呼叫?我显示自己存在的声音,说穿了只是一只离开树根爬到阳光底下的蚂蚁,谁也不会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亲彻底沉浸到对物质的渴求之中,她的眼睛因为饥饿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动,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事实上这并不重要,她翻动货郎担子里物品的手指有着比嘴里更急迫的语言。我的父亲,脸上布满难以洗尽的尘土的父亲,正虔诚注视着我母亲的激动。他听不到我的哭喊,他作为丈夫比作为父亲更值得信赖。
我哇哇哭叫,全身开始抽搐,可是没有人理会我,哪怕是回过身来望我一眼的人也没有。父亲的破烂袄捆住了我,我无力的腿蹬不开这束缚,只有嘴是自由的。我的哭喊飘出了村庄,进入了四周的树林。如果真像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所说的那样,我当初的哭声穿越了许多陈旧的年代,唤醒了我们沉睡的祖先。我同时代的人对我的恐惧置之不理时,我的一位祖先走过漫长的时间来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双毛茸茸的手托起了我,身体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变得令人安心和难以拒绝。一具宽阔的胸膛如同长满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挡了阳光的刺激。我的脸上出现痒滋滋的感觉,我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呀呀的轻微声响,显然我接受了这仿佛是杂草丛生的胸膛。
因我无人理睬的哭叫而走向我的那具宽大的身躯,听说长满了长长的黑毛。村里当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头颅上生长的是和身上一样的毛,还是头发。他们无法判断哪种更长。他那两颗像鸡蛋一样滚圆的眼睛里有着明亮的目光,这一点谁都铭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们理解中的祖先,如果他真是我们的祖先,这位祖先显得过于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无意中成为一块放在陷阱上面涂抹了酱油的肉,引诱着他深入到现代人的敌意之中。
他像货郎一样拨开了树枝,迈动着两条粗壮的短腿,摇晃着同样粗壮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来了。那时候我的父亲依然抱着他的锄头痴笑地看着我母亲。我母亲和众多女人都俯身翻弄着货担里的物品。她们臀部结实的肉绷紧了裤子。货郎的手也伸进了担子里。女人的手在翻弄货物时,他翻弄着女人的手。后来他注意到一双肤色异样的手,很难说它充满光泽,可是里面的肉正一鼓一鼓地试图涌出来,他就捏住了它。这只哺乳时期女人的手有着不可思议的松软。我母亲立刻抬起脸来,与货郎相视片刻后,两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类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家伙,已经走到我的身旁。他从田埂上走过来时很像是走钢丝的杂耍艺人,伸开两条粗短的胳膊,平衡着自己摇摆的身躯。宽大的长满黑毛的脚丫踩着青草走来,传来一种似苍蝇拍子拍打的响声,应该说他出现时显得颇为隆重,在村庄喧闹的白昼里,他的走来没有一丝隐蔽可言,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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