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龙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装出一副十分慷慨的样子,“我就教教你们,学费分文不收。今天下午,你的同伴刚进茶馆,我就认出他是拦路打劫的强盗。他的身材、走路的样子都说明他是干这行的,哪怕我只有一只眼睛。顺便告诉你们,他可能是行伍出身的,因为他走路有一种兵士的派头。然后,你来了。起初我以为你是一个丢了饭碗的刀笔吏,可后来我看见你们练习棍术,你们居然如此胆大地暴露自己,真是愚蠢透了。又看见你也是彪形大汉,只不过生得细皮白肉罢了,于是知道自己看错了,因而推断你是在逃的班头。哼!你们还嫌自己暴露得不够多似的,居然还得意扬扬地凑在一起翻阅《威平风俗志》,看这个城镇有哪些珠宝铺。我说你们嫩了点,对不对?你枉费留了那么长的胡子,莫非想仿效自己的县太爷?”“我已经对这家伙不感兴趣了。”狄公冷冷地对乔泰道,“把他撵出去!”乔泰站了起来。然而,未等他跨出一步,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便以极快的速度退到门边,接着,他慌忙开门,蹿到门外,再用力关上门。乔泰不胜防备,头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他大骂一声,猛地拉开门。“我去揍那狗娘养的!”他怒声说道。

“别去!”狄公嚷道,“回来!我们不能在这里动干戈。”

乔泰重新坐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狄公依然微笑地说道:“那家伙虽然无耻,倒说了些有用的话。因为他提醒我应该时刻注意一条重要的办案原则,这就是无论如何,办案者不能一成不变地相信一种推断。那家伙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观察,他对于我们外貌的推断还是非常正确的。不过,一旦他做出一种推断,就把后来所有的情况往里套,而不理会是否应该根据这些情况形成新的判断。他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这里当众比试,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地位不一般,故放心大胆地采取这种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危险的行为。不过,我最不宜发表这些宏论,因为我在蓬莱审理那桩黄金凶杀案时,恰恰犯了同样的错误。”

“那个狗杂种从茶馆那里开始一直跟踪我们。”乔泰道,“他为何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想讹诈?”

“我想不会。”狄公回答,“他给我的印象是,迷信自己的智力,但极怕同人动武。嘿,他今生怕是不会再露面了。对了,刚才你提起茶馆,倒使我想起邻桌那两个人的谈话。还记得吗?就是关于绸布店葛掌柜自尽的蹊跷事。咱俩不妨去公堂,听听这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差不多是下午升堂的时候了。”

“大人,别忘了您是在度假!”乔泰不满地说道。

“嗯,不错。”狄公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不过,说实话,我很想在滕县令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看看他是怎么断案的。再说,过去我只是坐在公堂上审案,没有站在公堂下听审的经验,今天不妨做个普通百姓,看看滕县令审案的经过。老弟,你看看也很有好处的。咱俩上路吧!”

厅堂内,胖店主正忙碌地给四个离店的客人结账。他的额头系着一条白汗巾,几个手指忙碌地拨着算盘子儿。虽说他很忙,还是没忘记对经过柜台的狄公发话:“沈相公,关帝庙后有一块场地,非常适合习武。”

“多谢指教。”狄公故作认真地说道,“不过,贵店有如此好的设施,不利用一下甚为可惜。”

他和乔泰出了店门。

暑气渐散,街上满是行人。他们在人堆里挤着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到了县衙前面的场地时,放眼望去,门楼边几乎看不到人。显然,已经升堂了,百姓都聚集在公堂下。他们穿过门楼的石拱门时,看见墙上悬了一面巨大的铜锣,这表示公堂上已经开始断案了。四个兵丁守在门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急忙穿过空荡荡的大院,进了公堂。堂内光线暗淡,前方传来单调乏味的叙述声。他们依旧立在门边,好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公堂内外的差异。从众多聚集在此的百姓的头顶上方,他们看见了立在前方高台上的铺着红布的案桌,案桌后坐着滕县令。他头戴黑纱官帽,身穿绿织锦官袍,一边捋着稀疏的山羊胡,一边阅看面前的案卷。潘师爷抱袖守在滕县令的太师椅旁边,两侧则是供书吏坐的矮桌,右侧桌后立着一个白老头儿。他显然是个资深书吏,正大声宣读一份法令。案桌后面的墙壁遮有深紫色的帷幕,一只金线刺绣,象征着聪颖和祥瑞的麒麟位居其中。

狄公往前挤进了人群。他踮起脚,看见四个手拿铁镣、棍棒、拇指夹等刑具的差役立在案桌前面。离他们不远,是身材矮胖、蓄着八字胡的班头,他手执皮鞭,满脸杀气。公堂上的一切同往常一样,都是为了制造王法神圣、不可亵渎的气氛。凡是打官司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和贫富贵贱,也不分原告和被告,都得跪在案桌前面的光秃石板地面上。此时,差役们可以对他们吆三喝四,倘若县令下令,还要对他们用刑。王法的基本条令是,在案桌前打官司的任何人,只有被断定无罪时才算无罪。

“我们来得不算晚。”狄公轻声对乔泰道,“书吏正在宣读某个行帮的新行规。我想,他已经读到尾声了。”

过了一会儿,新行规宣读完毕。滕县令抬起头,道:“刚才大家听见了铜匠帮的新行规。这个新行规先由铜匠帮提出后经县衙修订,里面的条文有什么不妥吗?”他停下来,扫视公堂上的百姓,狄公连忙把头低下。滕县令见无人作声,继续道:“那么本县宣布,新行规无人反对,即刻生效。”

他拿起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

此时,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中年男子向前跨了一步,跪在案桌前面。他身穿白色孝服。

“跪上前!”班头朝他吼道。

身穿孝服的男子顺从地朝前爬了一步。狄公用胳膊肘轻推旁边的一个百姓,问道:“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就是钱庄掌柜冷青。昨天晚上,他那位在绸布店当掌柜的合伙人葛齐元自尽了。”

“哦,”狄公道,“不知他替谁戴孝?”

“你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替自己的弟弟啊!他的弟弟冷德是有名的画家。半个月前,他死了,是得肺病死的,这肺病拖累他许多年了。”

狄公点了点头,开始注意听冷青说话。

“今天上午,我们奉大人指示,继续在河里打捞尸体。然而,我们打捞了半里多路,只找到葛员外的一顶绒帽。我迫切希望能代表死者的家属处理死者生前遗留的一些问题,因而在上午县衙升堂时,冒昧地再三请求大人准许将死者的财产予以登记,这样,我才能以死者的名义在契约上签字。眼下,绸布店有几笔大买卖急需签约,倘若不能签约,会给该店造成很大的损失。”

滕县令蹙眉道:“凡事都有个王法。依本朝律令,未经正式验尸,自尽不予登记。”他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不过,你上午的陈述太简单了,现在你不妨把事情细说一遍,说不定本县能根据你所说的某些具体情况,对此事做出特别处理。这并非不无可能。我也已注意到此事的延误对已故葛员外的买卖极为不利,因而愿意在王法允许的范围内,使此事尽快得到解决。”

“大人如此开恩,”冷青恭敬地说道,“小人实在感激不尽。这场悲剧发生在昨晚举行酒宴的时候。这场酒宴是临时决定举办的。一个月前,葛员外去找一位号称‘神算’的卞福龙先生,目的是要挑选黄道吉日,以便动工兴建南郊的避暑山庄。卞先生当即给他算了一卦,说本月十五日,也即是昨天,是他的多灾之日。葛员外颇感慌乱,遂追问缘故,但卞先生只说了一句:‘灾难来自周围,以午时为最大。’葛员外天生多虑,听了这话,朝思暮想,不觉胃痛复发。随着这天渐渐临近,他不思茶饭,胃痛难忍,靠服药度日。我很替他担心,所以昨天整个上午,不停地向他的管家打听消息。管家说,老爷上午脾气很坏,不肯离开屋子半步,甚至连园也不去。不过,到了下午,管家又捎来口信,说老爷脾气好多了,因为最危险的午时已经过了,他并没有遭遇任何灾难。葛夫人为了让他高兴,劝他晚上请几个朋友来吃饭,他也同意了。被邀者除了我,还有大人的师爷潘有德以及绸布店辩会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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