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

山在那儿

“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这个怪癖,为什么从不上岸?”船长对冯帆说,“五年了,我都记不清‘蓝水号’停泊过多少个国家的多少个港口了,可你从没上过岸。如果‘蓝水号’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那个电影主人公一样随它沉下去?”

“我会换条船。海洋考察船总是欢迎我这种不上岸的地质工程师的。”

“是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吧?”

“相反,陆地上有东西让我向往。”

“什么东西?”

“山。”

他们现在站在“蓝水号”海洋地质考察船的左舷,看着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蓝水号”第一次过赤道时,船上还娱乐性地举行了古老的仪式。但随着这片海底锰结核沉积区的发现,“蓝水号”在一年中反复穿越赤道无数次,他们已经忘了赤道的存在。

现在,夕阳已沉到了海平线下,太平洋异常平静。冯帆从未见过平静的海面,这让他想起了喜马拉雅山上的那些湖泊,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两个队员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几个牧羊汉子拎着腰刀追,后来追不上,就用石抛子朝他们抡石头,贼准,他们只好做投降状站下。那几个汉子走近打量了他们一阵儿就走了,冯帆听懂了他们嘀咕的那几句藏语:还没见过外面来的人能在这地方跑这么快。

“喜欢山?那你是山里长大的了。”船长说。

“不,”冯帆说,“山里长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欢山,他们总是感觉山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我认识一个尼泊尔夏尔巴族登山向导,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顶不远处停下,看着雇用他的登山队登顶。他说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从北坡还是南坡,都可以在十个小时内登上珠峰,但他没有兴趣。山的魅力是从两个方位感受到的: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间就像这海似的一马平川,没遮没挡。我生下来不久,妈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时我脖子刚硬得能撑住小脑袋,就冲着西边的山咿咿呀呀地叫。学走路时,总是摇摇晃晃地朝山那边走。大一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发,沿着石太铁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回头,但那山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上学后还骑着自行车向山走,那山似乎随着我向后退,丝毫没有近些的感觉。时间长了,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

“我去过那一带。”船长摇摇头说,“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乱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只想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东西。第一次登上山顶时,看着抚育我长大的平原在下面延展,真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冯帆说到这里,发现船长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而是仰头看着天。那里已出现了稀疏的星星,“那儿,”船长用烟斗指着正上方天顶的一处说,“那儿不应该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淡,丝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冯帆将目光从天顶转向船长,“gps早就代替了六分仪,你肯定自己还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当然,这是航海专业的基础知识……你接着说。”

冯帆点点头,“后来在大学里,我组织了一支登山队,登过几座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长打量着冯帆,“我猜对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冯华北。”

“几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关注啊。媒体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个大学登山队员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船长划了根火柴,将熄灭的烟斗重新点着,“我感觉,做登山队长和做远洋船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

“可我当时要是放弃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你知道登山运动是一件很钱的事,我们是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好不容易争取到赞助……由于我们雇的登山协同向导闹罢工,在建一号营地时耽误了时间,然后就预报有风暴,但从云图上看,风暴到那儿至少还有二十个小时。我们当时已经建好了海拔七千九百米的二号营地,立刻登顶的话,时间应该够了。你说我能放弃吗?”

“那颗星星在变亮。”船长又抬头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为天黑……说下去。”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风暴来时,我们正在海拔八千六百八十米到八千七百一十米最险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九十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阶中国梯。当时峰顶已经很近了,天还很晴,只在峰顶的一侧雾化出一缕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觉得珠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天划破了,流出那缕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见了,风暴刮起的雪雾那个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队员从悬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着绳索。可我的登山镐当时只是卡在冰缝里,根本不可能支撑五个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割断了登山索,任他们掉下去……其中两个人的遗体现在还没找到。”

“这是五个人死还是四个人死的问题。”

“是,从登山运动紧急避险的准则来说,我也没错,但就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你说得对,那颗星星不正常,还在变亮。”

“别管它……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与那次经历有关吗?”

“还用说吗?你也知道当时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谴责和鄙夷,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是个自私怕死的小人,为自己活命牺牲了四个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种指责,于是那天我穿上登山服,戴上太阳镜,顺着排水管,登上了学院图书馆的顶层。就在我跳下去前,导师上来了,在我后面说: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轻饶自己了?你这是在逃避更重的惩罚。我问他有那种惩罚吗?他说当然有,你找一个离山最远的地方过一辈子,让自己永远看不见山,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没有跳下去。这当然招来了更多的耻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导师说得对,那对我真的是一种比死更重的惩罚。我视登山为生命,学地质也是为的这个。让我一辈子永远离开自己痴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实在是极重的惩罚。于是,我毕业后就找到了这个工作,成为‘蓝水号’考察船的海洋地质工程师,来到海上——离山最远的地方。”

船长盯着冯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摆脱这个话题,好在现在头顶上的天空中就有一个转移话题的目标,“再看看那颗星星。”

“天啊,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冯帆抬头看后惊叫道。那颗星已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的目光从空中拉回了甲板,头上戴着耳机的大副急匆匆地跑来,对船长说:“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向地球飞来,我们所处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个!”

三人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所有的电台都中断了正常播音在说这事儿呢!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询问,但从运行轨道看,它肯定是有巨大动力的,正高速向地球扑过来!他们说那东西有月球大小呢!”

现在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着耳机接着说:“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同步卫星?就是说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在赤道上,正在我们上方!”

冯帆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种盯着海面看的感觉。每当海底取样器升上来之前,海呈现出来的那种深邃都让他着迷。现在,那个蓝色巨球的内部就是这样深不可测,像是地球海洋在远古丢失的一部分正在回归。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长首先将目光从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挣脱出来,用烟斗指着海面惊叫。

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海面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只无形的巨手提了起来。

“是飞船质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冯帆说,他很惊奇自己这时还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飞船的质量相当于月球,而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亏它静止在同步轨道上,引力拉起的海水也是静止的,否则滔天的潮汐将毁灭世界。

现在,水包已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圆头锥形,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的光芒又用艳丽的血红勾勒出它的边缘。水包的顶端在寒冷的高空雾化出了一缕云雾,那云飘出不远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划破了似的。这景象令冯帆心里一动,他想起了……

“测测它的高度!”船长喊道。

过了一分钟有人喊道:“大约九千一百米!”

在这地球上有史以来最恐怖也是最壮美的奇观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语定住了。“这是命运啊……”冯帆梦呓般地说。

“你说什么?!”船长大声问,目光仍固定在水包上。

“我说这是命运。”

是的,是命运。为逃避山,冯帆来到太平洋中,而就在这距山最远的地方,竟出现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二百米的水山。现在,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山。

“左舵五,前进四!我们还是快逃命吧!”船长对大副说。

“逃命?有危险吗?”冯帆不解地问。

“外星飞船的引力已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低气压区,大气旋正在形成。我告诉你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说不定能把‘蓝水号’像树叶似的刮上天!但愿我们能在气旋形成前逃出去。”

大副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船长,事情比你想的更糟!电台上说,外星人是来毁灭地球的,他们仅凭飞船巨大的质量就能做到这一点!飞船引力产生的不是普通的大风暴,而是地球大气的大泄漏!”

“泄漏?向什么地方泄漏?”

“飞船的引力会在地球的大气层上拉出一个洞,就像扎破气球一样,空气会从那个洞逃逸到太空中去,地球大气会跑光的!”

“这需要多长时间?”船长问。

“专家们说,只需一个星期左右,全球的大气压就会降到致命的低限。他们还说,当气压降到一定程度时,海洋会沸腾起来。天啊,那是什么样子啊……现在各国的大城市都陷入混乱,人们一片疯狂,都拥进医院和工厂抢氧气……呵,还说,美国卡纳维拉尔角的航天发射基地都有疯狂的人群拥入,想抢作为火箭发射燃料的液氧……”

“一个星期?就是说我们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船长说着,摸出火柴,再次点燃熄灭的烟斗。

“是啊,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大副茫然地说。

“要这样,我们还不如分头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冯帆说。他突然兴奋起来,感到热血沸腾。

“你想做什么?”船长问。

“登山。”

“登山?登……这座山?!”大副指着海水高山吃惊地问。

“是的,现在它是世界最高峰了。山在那儿了,当然得有人去登。”

“怎么登?”

“登山当然是徒步的——游泳。”

“你疯了?!”大副喊道,“你能游上九公里高的水坡?那坡看上去有四十五度!那和登山不一样,你必须不停地游动,一松劲就滑下来了!”

“我想试试。”

“让他去吧。”船长说,“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还不能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那什么时候能行呢?这里离水山的山脚有多远?”

“二十公里吧。”

“你开一艘救生艇去吧,”船长对冯帆说,“记住多带些食品和水。”

“谢谢!”

“其实你挺幸运的。”船长拍拍冯帆的肩说。

“我也这么想。”冯帆说,“船长,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在珠峰遇难的那四名大学生登山队员中,有我的恋人。当我割断登山索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这样的:我不能死,还有别的山呢。”

船长点点头,“去吧。”

“那……我们怎么办呢?”大副问。

“全速冲出正在形成的风暴,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冯帆站在救生艇上,目送着“蓝水号”远去。他原准备在其上度过一生的。

另一边,在太空中的巨球下面,海水高山静静地耸立着,仿佛亿万年来一直就在那儿一样。

海面仍然很平静,但冯帆感觉到了风力在缓缓增强。空气已经开始向海山的低气压区聚集了。救生艇上有一面小帆,冯帆升起了它。风虽然不大,但方向正对着海山,小艇平稳地向山脚驶去。随着风力的加强,帆渐渐鼓满,小艇的速度很快增加,艇首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到山脚的二十公里路程只走了四十分钟。当感觉到救生艇的甲板在水坡上倾斜时,冯帆纵身一跃,跳入被外星飞船的光芒照得蓝幽幽的海中。

他成为第一个游泳登山的人。

现在,已经看不到海山的山顶。冯帆在水中抬头望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一望无际的海水大坡,坡度有四十五度,仿佛是一个巨人把海洋的另一半在他面前掀起来一样。

冯帆用最省力的蛙泳游着,想起了大副的话。他大概算了一下,从这里到顶峰有十三公里左右,如果是在海平面,他的体力游出这么远是不成问题的,但现在是在爬坡,不进则退,登上顶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冯帆不后悔这次努力,能攀登海水珠峰,这也算是圆了他的登山梦吧。

这时,冯帆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他已明显地感到海山的坡度在增加,身体越来越随着水面向上倾斜,游起来却没有感到更费力。回头一看,看到了被自己丢弃在山脚的救生艇。他离艇之前已经落下了帆,此刻小艇却仍然稳稳地停在水坡上,没有滑下去。他试着停止游动,仔细观察周围,发现自己也没有下滑,而是稳稳地浮在倾斜的水坡上!冯帆一砸脑袋,骂自己和大副都是白痴:既然水坡上呈流体状态的海水不会下滑,上面的人和船怎么会滑下去呢?

现在冯帆知道,海水高山是他的了。

冯帆继续向上游,感到越来越轻松。头部出水换气的动作能够轻易完成,这是他的身体变轻的缘故。重力减小的其他迹象也开始显现出来——冯帆游泳时溅起的水下落的速度变慢了,水坡上海浪起伏和行进的速度也在变慢。这时大海阳刚的一面消失了,呈现出了正常重力下不可能有的轻柔。

随着风力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在低重力下,海浪的高度增加了许多,形状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薄如蝉翼,在缓慢的下落中自身翻卷起来,像一把无形的巨刨在海面上推出的一卷卷玲珑剔透的刨。海浪并没有增加冯帆游泳的难度,反而推送着他向上攀游,因为浪的行进方向是向着峰顶的。随着重力的进一步减小,更美妙的事情发生了:薄薄的海浪不再是推送冯帆,而是将他轻轻地抛起来。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离开了水面,旋即被前面的海浪接住,再抛出。他就这样被一只只轻柔而有力的海之手传递着,快速向峰顶进发。他发现,这时用蝶泳的姿势效率最高。

风力继续增强,重力继续减小,水坡上的浪已超过了十米,但起伏的速度更慢了。由于低重力下水之间的摩擦并不剧烈,这样的巨浪居然没有发出声音,只能听到风声。身体越来越轻盈的冯帆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腾空的时间已大于在水中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泳还是在飞翔。有几次,薄薄的巨浪把他盖住了,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由翻卷的水膜形成的隧道中。在他的上方,薄薄的浪膜缓缓卷动,浸透了巨球的蓝光。透过浪膜,可以看到太空中的外星飞船。巨球在浪膜后变形抖动,像是用泪眼看去一般。

冯帆看看左腕上的防水表,发现自己已经“攀登”了一个小时。照这样出人意料的速度,最多再有这么长时间就能登顶了。

冯帆突然想到了“蓝水号”。照目前风力增长的速度看,大气旋很快就要形成,“蓝水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超级风暴了。他突然意识到船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应该将船径直驶向海水高山。既然水坡上的重力分量不存在,那“蓝水号”登上顶峰将如同在平海上行驶一样轻而易举,而峰顶就是风暴眼,是平静的!想到这里,冯帆急忙掏出救生衣上的步话机,但没人回答他的呼叫。

冯帆已经掌握了在浪尖飞跃的技术。他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又“攀登”了二十分钟左右,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浑圆的峰顶看上去不远了,在外星飞船洒下的光芒中柔和地闪亮,像是等待着他的一个新的星球。这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尖啸,这声音来自所有方向。风力骤然增大,二三十米高的薄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被飓风撕碎。冯帆举目望去,水坡上布满了被撕碎的浪峰,像一片在风中狂舞的乱发,在巨球的照耀下发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冯帆进行了最后的一次飞跃。他被一道近三十米高的薄浪送上半空,那道浪在他脱离的瞬间就被疾风粉碎了。他向着前方的一排巨浪缓缓下落,那排浪像透明的巨翅缓缓向上张开,似乎在迎接他。就在冯帆的手与升上来的浪头接触的瞬间,这面晶莹的水晶巨膜在强劲的风中粉碎了,化作一片雪白的水雾。浪膜粉碎时,发出一阵很像是大笑的怪声。与此同时,冯帆已经变得很轻的身体不再下落,而是离癫狂的海面越来越远,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风吹向空中。

冯帆在低重力下的气流中翻滚着。晕眩中,他只感到太空中发光的巨球在围绕着他旋转。当他终于能够初步稳住自己的身体时,竟然发现自己在海水高山的顶峰上空盘旋!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从这个高度看去像一条条长长的曲线,标示出旋风呈螺旋状会聚在山顶。冯帆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他正在被吹向气旋的中心。

当冯帆飘进风暴眼时,风力突然减小,托着他的无形的气流之手松开了,冯帆向着海水高山的峰顶坠下去,在峰顶的正中扎入了蓝幽幽的海水。

冯帆在水中下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上浮,这时周围已经很暗了。当窒息的恐慌出现时,冯帆突然意识到了他所面临的危险:入水前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海拔近万米的高空吸入的,含氧量很少,而在低重力下,他在水中的上浮速度很慢,即使自己努力游动加速,肺中的空气怕也支持不到自己浮上水面。一种熟悉的感觉向他袭来,他仿佛又回到了珠峰的风暴卷起的黑色雪尘中,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发现身边有几个银色的圆球正在与自己一同上浮,最大的一个直径有一米左右。冯帆突然明白这些东西是气泡!低重力下的海水中有可能产生很大的气泡。他奋力游向最大的气泡,将头伸过银色的泡壁,立刻能够顺畅地呼吸了!当缺氧的晕眩缓解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球形空间中,这是他再一次进入由水围成的空间。透过气泡圆形的顶部,可以看到变形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上浮中,随着水压的减小,气泡迅速增大,头顶的圆形空间开阔起来,他感觉自己是在乘着一只水晶气球升上天空。上方的蓝色波光越来越亮,最后到了刺眼的程度。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大气泡破裂,冯帆升上了海面。在低重力下,他冲上了水面近一米高,然后又缓缓落下来。

冯帆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飘落的美丽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这些水球映着空中巨球的蓝光,细看内部还分许多层,显得晶莹剔透。这都是冯帆落到水面时溅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球状。他伸手接住一个,水球破碎时发出一种根本不可能是水所发出的清脆的金属声。

海山的峰顶十分平静,来自各个方向的浪在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波。这里显然是风暴的中心,是这狂躁世界中唯一平静的地方。这平静以另一种洪大的轰鸣为背景,那就是旋风的呼啸。冯帆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和海山都处于一口巨井中,巨井的井壁是由气旋卷起的水雾构成的,这浓密的水雾在海山周围缓缓旋转,一直延伸到高空。巨井的井口就是外星飞船,它像太空中的一盏大灯,将蓝色的光芒投到井内。冯帆发现那个巨球周围有一片奇怪的云,呈丝状,像一张松散的丝网。它们看上去很亮,像自己会发光似的。冯帆猜测,那可能是泄漏到太空中的大气所产生的冰晶云。它们看上去围绕在外星飞船周围,实际与之相距三万多公里。要真是这样,地球大气层的泄漏已经开始了。这口由大旋风构成的巨井,就是那个致命的漏洞。

不管怎么样,冯帆想,我登顶成功了。

顶峰对话

周围的光线突然闪烁着暗了下来。冯帆抬头望去,看到外星飞船发出的蓝光消失了。他这时才明白那蓝光的意义:那只是一个显示屏空屏时的亮光,巨球表面就是一块显示屏。现在,巨球表面出现了一幅图像,图像是从空中俯拍的,是浮在海面上的一个人在抬头仰望,那人就是冯帆自己。半分钟左右,图像消失了。冯帆明白图像的含义——外星人只是表示他们看到了自己。这时,冯帆真正感到自己站在了世界的顶峰上。

屏幕上出现了两排单词,各国文字的都有,冯帆只认出了英文的“english”、中文的“汉语”和日文的“日本语”,其他的,也显然是用地球上各种文字所标明的相应语种。有一个深色框在各个单词间快速移动,冯帆觉得这景象很熟悉。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他发现深色框的移动竟然是受自己的目光控制的!他将目光固定到“汉语”上,深色框就停在那里。他眨了一下眼,没有任何反应。应该双击,他想着,连眨了两下眼,深色框闪了一下,巨球上的语言选择菜单消失了,出现了一行很大的中文:

你好!

“你好!”冯帆向天空大喊,“你能听到我的话吗?!”

能听到,你用不着那么大声,我们连地球上一只蚊子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们从你们行星外泄的电波中学会了这些语言,想同你随便聊聊。

“你们从哪里来?”

巨球的表面出现了一幅静止的图像,由密密麻麻的黑点构成,复杂的细线把这些黑点连接起来,构成一张令人目眩的大网,这分明是一幅星图。果然,其中的一个黑点发出了银光,越来越亮。冯帆什么也没看懂,但他相信这幅图像肯定已被记录下来,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应该能看懂的。巨球上又出现了文字,星图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文字的背景,或者桌面。

我们造了一座山,你就登上来了。

“我喜欢登山。”冯帆说。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们必须登山。

“为什么?你们的世界有很多山吗?”冯帆问。他知道这显然不是人类目前迫切要谈的话题,但他想谈。既然周围的人都认为登山者是傻瓜,那他只好与声称必须登山的外星人交流了。他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

山无处不在,只是登法不同。

冯帆不知道这句话是哲学比喻还是现实描述,他只能傻傻地回答:“那么你们那里还是有很多山了。”

对于我们来说,周围都是山,它把我们封闭了,我们要挖洞才能登山。

这话令冯帆迷惑,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怎么回事。

泡世界

外星人继续说:我们的世界十分简单,是一个球形空间。按照你们的长度单位计量,半径约为三千公里。这个空间被岩层所围绕,向任何一个方向走,都会遇到一堵致密的岩壁。

我们的第一宇宙模型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了:宇宙由两部分构成,其一就是我们生存的半径为三千公里的球形空间;其二就是围绕着这个空间的岩层,这岩层向各个方向无限延伸。所以,我们的世界就是这固体宇宙中的一个空泡,我们称它为泡世界。这个宇宙理论被称为密实宇宙论。当然,这个理论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在无限的岩层中还有其他的空泡,离我们或近或远。这就成了以后我们探索的动力。

“可是,无限厚的岩层是不可能存在的,会在引力下塌缩的。”我们那时不知道万有引力这回事,泡世界中没有重力,我们生活在失重状态中。真正意识到引力的存在是几万年以后的事了。

“那这些空泡就相当于固体宇宙中的星球了?真有趣,你们的宇宙在密度分布上与真实宇宙正好相反,像是真实宇宙的底片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都市言情小说相关阅读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