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判官,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有表露这些点。非但没有,失望之下,他还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对于曾经那段记忆的深刻。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一个年仅不足二十的女子,逢场作戏到记住两年前每一个晴天、雨天和雪天发生的故事吗?
会吗?
这不是说书人日日在市井传唱的话本子,而是他和她切切实实经历的故事。
如果梁佩秋是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那么潜龙在渊,随云上天终有时,又何须踩着他的尸体计较一个死人的过去?
徐稚柳无从解释这一点。
当然,或许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记起她有写手札的习惯。
那还是跟他学的。
早年读书识字,总是记了忘忘了记,于夫子就叫他们和徐稚柳学习,多写札记。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这个道理。
有许多次早课午课后,她看见他拿着手抄的本子在河边一边走一边背诵什么,间或吃两口早已干硬的馒头,那时除了看到他的勤勉好学,她体会更多的却是他的不易。
外人眼中的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何尝不需要足够的努力?
她那时懒惰,未曾坚持下来,直到入了安庆窑和王瑜学瓷,这一行实在精深晦涩,不单要多练,写也是一项脑子活。
光是釉色的配比,每一次试验后的呈色都需要一一记录,不断调试……既考验烂笔头,更考验细心和耐心,慢慢地她开始养成写札记的习惯。
和徐稚柳重逢后,所有深藏于心的少女情思,都变作了文字。也幸好有这些文字,梁佩秋的思念有了发泄的出口。
这一晚,她是抱着厚厚一本札记入睡的。
不久,安十九回到景德镇。
梁佩秋为他接风洗尘,特地包圆江水楼一整层楼,邀三窑九会干事们作陪,又请来戏班子大唱特唱,给了安十九一等一的排面。
安十九自然高兴。
离了那片跪着做人的皇城,他怎样都高兴,揽着梁佩秋的肩开怀畅饮,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仿佛至交兄弟,从未有过隔阂和猜忌。
不巧的是,当日吴寅休沐,也邀了徐稚柳去江水楼试新菜,顺道庆祝他涅槃重生,浴血归来。
吴嘉听说后也要一起过来。吴寅本不同意,被她闹得半宿没睡,不得不妥协。
虽则吴嘉再三解释,当日在码头只是和徐稚柳闹着玩,但吴寅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一肚子坏水,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时候她想要什么,从不直说,自有他这个兄长冲在前头,是以每次枪打出头鸟,受罚的总是他这只鸟。
他实在怕了,不知吴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三人举杯之际,孙昊从天而降。
他心里一个咯噔,果然,这糟心妹妹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不待他上前周旋,孙昊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得知婚事告罄,孙昊原想追去京城质问吴嘉为何改变心意。走到半路听说吴嘉走水路悄悄回了老家,便又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没见到吴嘉之前,他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暗道是不是普济寺之约,自己表现太差,惹恼了吴妹妹,此番定要好好做人,改变在她心中的形象。
可当他看到吴嘉夹起一筷子豆腐肉放入一男子碗中,和男子亲亲热热说着话时,他顿时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桌子。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发怒,自然威武壮势,吴寅见对方气势汹汹,本能拔刀相护,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动静之大,惊得一楼堂客纷纷四散逃窜,跑堂的小二不住大喊要命了,还没结账呐!
就在这时,锵锵锵的锣鼓声停罢,二楼高台上探出个脑袋:“哎哟,今儿个热闹哈,周大人吴大人都在,莫非也是来迎接本官的?”
徐稚柳循声望去,二楼围栏处站着不少人,为首的自然是五品太监。眼下那人微有醉意,芙蓉面熏染着酡色,身子倾斜,半边压在栏杆上,半边仰靠在另一人肩头。
而这另一人,一身素白。
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发盘旋着扫过朱红阑干。
她大抵也喝了不少,发髻已然松散,仅一根簪子要掉不掉地束着剩余的乱发,眼睛迷离闪着水光,乌发雪腮,朱唇微启,带着些许诧异看着下面的狼藉,浑然不觉此刻不设防的模样有多危险。
见底下人不作应答,安十九一把推开身边人,摇摇晃晃朝楼梯口走去。
周元快步迎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另一人是左布政使司孙旻的长子,名叫孙昊。”
安十九脚步一顿。
“这倒有点意思。”
安十九索性退回去,自然而然擒住梁佩秋肩头,趴在围栏上冲下面挥手,“看样子二位大人还有私事要处理,那本官就不叨扰了,二位请便。”
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看热闹,还如何“请便”?吴嘉还没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气得直跺脚,狠狠瞪孙昊一眼,转头就走。
孙昊见状,初时的嚣张气焰全无,立刻跟了上去。
吴寅在心里直骂娘,面上佯作无事发生,招呼小二把客人叫回来继续吃饭,末了和徐稚柳对视一眼。徐稚柳知他放心不下吴嘉,给个眼神让他先行离开。
吴寅正犹豫不决时,身后欺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浓重的酒气。
他不再停留,朝安十九微一拱手算行礼后,打马离去。安十九撇撇嘴:“没意思,早知道本官就不露脸了。”
这是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徐稚柳过渡到周齐光的身份,带着一丝嫌恶的热络,同人寒暄道:“大人今日抵达,怎没有叫信使提前通传,本官未有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客气,你是一县之长,管着整个浮梁的民生,虽说官阶比本官低了一级,但你不算本官下属。要真说起来,本官主管陶事,需要多方配合,日后还要仰仗周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安大人说笑了。”
安十九上前一步,作亲近状:“临行前太后娘娘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周大人,周大人少了一根汗毛她老人家都要和我算账,我实在惶恐啊。听说周大人身体不好,便想为朝廷出点力,有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何必折腾大老远跑这犄角旮旯来?”
这就是要试探他来景德镇的目的了。
有太后作烟雾弹,阉党们尚且不知他在文官派系里是怎样的位置,是以无从确认他是否和夏瑛一样。
按道理说,周齐光出自翰林,是皇帝门生,不是没有中立的可能。若能拉拢到自己阵营,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不能,各自为营互相安好也是一个选择。
安十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位备受太后喜爱的白石郎君,是文官派来打压自己的忠臣,若是如此,保不齐又是一场硬仗。
幸而,周齐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大人放心,我身体好多了,原不是没想过去江南富庶之地,太后娘娘也给了我这个恩典,只可惜……”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犹豫再三才道,“原先京中有段轶事与我相关,不知大人可有听闻?”
安十九努力转动被美酒勾缠的脑袋:“是、是那位小姐吗?”
周齐光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近来才知,她的夫家就在江南一带。我若自请去那处,有瓜田李下之嫌。正好万寿宴上领略了一番瓷都之美,对此地存了几分向往,便想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安十九笑道,“景德镇确实风景宜人。大人初到此地,想必还不熟悉,不如我叫个人带大人四处转转?”
“那就有劳安大人费心了。”
“周兄不必客气!”
安十九自然地换了称呼,往身后一扫,点了周元上前。正要为周元介绍身份,却听周齐光道,“安兄,那位想必就是献上皇瓷的梁大东家吧?梁东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景德镇的一砖一瓦必定熟稔于心,不如请她为我介绍一二,可好?”
安十九见他也改了称呼,显然愿意承自己的好,如此一来,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即招呼梁佩秋上前来。
梁佩秋听着一来一往的客套话直犯困,正打盹呢,忽然被叫到名字,脑子迟钝了半拍,身体反应却是直接,径自往前站定。
不想用的是条废腿,脚步一个虚浮,差点栽倒。
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挡在身前。
她闻到一阵干净清爽的皂荚香,鼻间微动,脑子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脑袋还磕在对方背上,赶忙起身,稳了稳漏拍的心跳,总算站直了。
安十九生怕怠慢了新官,对梁佩秋的表现不太满意,挪着步子准备亲自上前抓人。周齐光适时往前一步,接了话头:“安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乏累。你我之间同蜀一地,来日方长,今日不若先回府休息?”
“好,也好。”
安十九确实精神不济,没有察觉被人转移了注意力,强撑着又和周齐光诉了几句衷肠,被周元扶着上了马车。
待到车驾消失在景德大街的尽头,堂食的客人得知面前是新上任的官老爷,各自歇了偷窥的心思,徐稚柳这才转过身,一把捏住梁佩秋的肩头。
“长进了,酒量不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