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并不畏惧“罪人之子”的名头,便如一根利箭搭在弦上,绷紧已久,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婉娘之死是徐稚柳的手笔,便也不知徐稚柳曾经放过他一次,绝无可能再放过他第二次。对徐稚柳而言,这个时机更是千载难逢的,他已在收集安十九的罪证,亟待与夏瑛联手写下最后一笔。若能一次取得父亲含冤而死的证据,当然再好不过!

这是徐稚柳最后一片青天。

他曾失守太多次,已无能力再失去。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等待那一刻。

“或许只有事情闹大了,我才能借势为父亲洗刷冤屈吧?否则以我一己之力,如何与这滔天的权势相斗?”

“你……你既知晓,就该收手。徐稚柳,肉体凡胎只一条命,没了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是吗?大人的意思是,这背后确有权贵翻云覆雨?”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审慎作答,好言好语说尽,再苦口婆心劝慰,“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莫要为了已故之人自毁前程!想想你的家人,难道你想你那尚未及冠的弟弟再遭一次牢狱之灾吗?亦或让你缠绵病榻的老母,为你忧虑一命呜呼!”

或是这一句饱含威胁意味的话彻底揭了徐稚柳的逆鳞,他当即翻脸。

“你卖官卖爵,唯利是图,审案不公,潦草塞责,多少无辜百姓枉死于你案下,你既对不起头上的乌纱帽,又何来资格对我评头论足?几个纸团就能引蛇出洞,显是你心虚鬼祟,如今还强自狡辩,意欲威胁,张文思,你罪该万死。”

“大胆!你满口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立刻叫人将你拿下?”

“你深夜造访,不就是想避着人?若不怕亏心事败露人尽皆知的话,就随便叫人好了。”

“你……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想要真相。我想知道害我父亲的人究竟是谁!”

那一晚的后来,他被迫到无路可走,也想转嫁火力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不得已向徐稚柳吐露了“心迹”。

事实上,他也曾怀疑过文石因文定窑一案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已作伪证冤枉徐有容。如是推论的话,极有可能两宗案子存在一定联系,或许背后元凶是同一人。

徐有容一介书生,隐居瑶里,和文石八竿子打不着,生平也无相识的迹象,加之为人亲和,鲜少与人口角,更不会得罪谁以至非要他死不可。

唯一的可能是,他或许机缘巧合看到或接触到了消失的数十万两白银,以此遭人灭口。

可是,想要徐有容死,随便找个人就能杀害,何至于绕个大弯子,非要毁了他的清名不可?

以他断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位“元凶”应是徐有容的熟人,且和文定窑有关。能吞下数十万两白银,若非权贵,便是深受权贵信任的马前卒。

除此以外,别无可能。

/

戌时一刻后,七真殿里恢复短暂的寂静。

躲藏黑暗数月以苟且偷生的张文思,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好像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思路清晰,有条不紊。他说那日和徐稚柳的对峙,说临走前再三提醒让他好自为之。可没有多久,他竟以身蹈火,殉窑而亡。

那样一个自诩清正的、恃才傲物的家伙,竟会自戕?他再一次被吓到魂飞魄散,伴随着夏瑛的死彻底没了生机。

他不得不躲到深山老林,流下似乎是懦弱又似乎是多年仕途不顺碌碌无为的泪水,为无力摆脱的困境而顾影自怜。

这些日子像个老鼠,成天在熏着檀香,画满灵芝八仙的道观里打坐,寻求让心灵平静和安定的道法,明知不可能而为之,他也快要疯了。

若当真是徐稚柳的鬼魂回来索命,干脆带他走吧!

他受够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

当真受够了。

他抱住随风而动的帷幔一点点滑落在地,整个人发丝凌乱,眼神空洞,望着不知哪一处,背脊落满灰。

徐稚柳临要出门前,似乎想起一事,驻足回首。殿宇内依旧黑暗空寂,四面窜风。他的声音又冷又涩,似从遥远的他乡破空而来。

或许是得偿所愿,这一刻的他忘记了伪装和矫饰。

“此前你因王进开始调查地下钱庄,可有收获?”

张文思摇头。

“镇上的钱庄都在徽帮人手里,为了对抗都昌帮,他们管理严格,轻易不让外人查探。何况,何况我怀疑是你所为后,就打消了对王进的怀疑。他……跟着我许多年了,一向忠直。”

徐稚柳嘴角微微扯动了下:“忠直之人为何不来救你?张文思,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仁慈让我觉得可笑。”

出了山门,徐稚柳一路大步往前走,及至山脚下,零落星光闪在天边,两匹马孤零零打着哈欠。他猛一停步,看向身后之人。

自从入了殿,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他这一发问似乎又带着莫名的气,而这一回梁佩秋没有客气却有力地回敬,只是静静看着他。

许久许久,久到徐稚柳心尖儿颤动起来,被她灼热的目光迫视到不得不偏过头去,藏起一丝狼狈。

这时她开口了。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幕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徐稚柳很可怜很可悲,沦为安十九的走狗只是形势所逼,身不由己,而我不仅利用了他,背叛了他,还误会了他!他背负血海深仇寄人篱下,好不容易有窥见天光的机会,我却逼得他走投无路,声名狼藉,以至投窑自尽……他的死是我造成的,是我害死了他,我应该感到愧悔自惭,甚至自裁以向他谢罪,对吗?”

“难道不是吗?”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周大人,据我所知,你从未来过景德镇,这是你第一次调任出京,可你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远超寻常,你不仅知道百采新政,还知道陶业监察会是其最重要的一笔,你了解张文思和安十九,不仅了解他们的勾结和龃龉,还了解表面之下实际的虚伪,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你对徐稚柳……”

“住口!”

徐稚柳突然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她却不如他的愿,上前一步。带着那熟悉的、要命的苦橘香的气息,携着秋夜的寒意扑向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远处是万丈悬崖,在他一步接一步的后退中,她忽然停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像……”

这最后的话,她说不出了。

他知道文石和徐父之死另有隐情,知道文定窑背后官权的串通,甚至知道她想借监察之名调查钦银贪污之事,而这些统统发生在他来赴任之前。若非没有人提前告知他这一切,他绝无可能短短时间调查清楚这些事。

而这个世上,能对此事知之甚清的,没有几人。

况且云水间是那人的私宅。

连她都是那人死后才知,旁人又怎会知晓他的秘事?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徐稚柳垂眸,视线落在她清瘦如柴的手腕上,尔后抬眸,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喉头便似她一样,掉入哽咽的漩涡。

这几张有点像小情侣闹别扭,隔着面纱打拳头。

柳:汪汪汪。

秋: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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