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结果如何,安十九是个聪明人,只要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不难发现贯穿此事的诸多巧合和离奇之处,包括御窑厂老师傅们的集体跳槽、中秋夜铲街的人命官司,以及周齐光夜观天象后的强闯等等。

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才是周齐光连番刁难的真正目的。

不过,比起能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徐稚柳“百采众长”的心血得以完璧,惠及瓷业、窑业每一片砖瓦每一条河流,那些都不重要了。王云仙听了她的话更气了,气许多许多,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先问责哪一气,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和那狗官这么快就熟悉了?他还跟你说这些?”

梁佩秋:……

“你确定他能给你兜底?”

其实不确定,不过她愿意赌一次,遂安抚王云仙:“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好吧。”

王云仙没再纠缠,最近徽帮人一直在找他麻烦,他实在脱不开身。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安十九,若非他自割腿肉放钱,他也不能趁着“福禄寿”钱庄现银周转困难,从他们手中抢走一桩大生意。

严格来说他是吃了这事红利的,不吃才是傻瓜,旁人也都想吃。奈何他出手太快,惹了徽帮人起疑。他们本就气性小,发现顶着友人名头的钱庄背后金主是他后,基于和都昌帮的旧怨,更是容不下他,放出风声要叫他好看。

这些日子他东躲西藏,着实有些分身乏术。既梁佩秋有把握,他也就闭紧嘴巴,不给她帮倒忙,自然徽帮人的找茬也没跟她说。

午后,不出所料三窑九会果然出了乱子。

老百姓对于成立陶业监察会的呼声日渐高涨,进而到了自发组织民议,推选德高望重的代表这一步。

三窑九会的老板们一看情形是要另立山头,顿时坐不住了,把人聚在一起开大会,要求梁佩秋这个实际话事人摆出态度,坚决抵制再成立一个成分相似的组织来分一杯羹。

梁佩秋问他们有什么举措可消除民怨,老板们接连出馊主意,有人还不清楚形势,张口就说大话:“不就死了个人?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叫他们闭口,休要再生事端,否则定叫他们好看,不就行了?”

“这事儿谁去办的?怎么能让人闹起来?”

“不是,那行帮自家惹出的祸事,作何扯上三窑九会?还要我们赔钱,当我们冤大头吗?”

“说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个行帮孬怂成这般?把人推出去顶罪不就成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只怕这么一来,给行帮留下不作为的把柄,今后串通一气,欺上瞒下,不好管教。”

“是这个道理,凡出事就推个人出去受罚,以后谁还信服咱们?”

“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当初定规矩时,之所以条条苛刻,防的就是这一天!南边的蛮子们成天喊打喊杀,若不杀一儆百,如何能立规矩?”

“说谁蛮子呢?”

“别吵别吵,听你的意思,反倒要借这次的事,重新整顿不听话的风气?”

“这这这……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让你推出个人顶罪你不肯,重新整顿你又不肯,你个窝囊废能干什么事?”

“放你娘的狗屁!我爹是为大局着想,多方考虑,你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我呸!要不是你家祖坟冒青烟,有先见之明多多置办了田产,让你一个不肖子孙带资入会,你问问在座的各位,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姓钱的,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还不是靠祖宗荫蔽混饭吃?打量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一个窝囊废的爹生出的崽子能横到哪里去?有本事就来揍,来来来,我脸就搁这儿,你……”

这话还没说完,一拳头迎面而来,痛呼声响起!两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场面当即乱了。

梁佩秋及时退避到后院,在天井下赏。

半柱香后,动静渐止。

她撷着一朵小黄儿慢悠悠晃回到堂屋前,环视一圈,座中阁老长辈们脸上无不挂青带紫,胡子衣带都扯了个没形,人都还强撑脸面,大马金刀各执一方坐着。

狗腿们则龇牙咧嘴站在身后,用凶狠的眼神为未尽的硝烟助阵。

梁佩秋轻咳一声,叫人为老板们上茶。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如今的三窑九会,和那出了人命官司的行帮没什么不同——秉持一样的宗旨,推行一样的陈规,在一样的环境守一样的陋习……不行改革,迟早出事。”

她声音徐徐,一副事不关己的清高姿态,好似在讲述旁人的故事,“今日情形就是最好的佐证。”

当头有人不满,意欲陈词,被梁佩秋抬手打断。

“各位老板若想子孙后代用拳头守护家业的话,那就尽管闹吧,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传出江西,直达天听,叫皇帝陛下一道圣旨将我们全都抓起来。”

“梁大东家,你休要信口雌黄!当我们是被吓大的?”

为首一个老者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扫向写有“宗匠陶钧”牌匾下鹤立的少年。

十八九岁的年华,尚未及冠,犹记得年初上位时还有几分局促和谦卑,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通身威严不提,一股内有诗华的度量直羞得他们老脸通红。

说实话,若非陶业监察动了三窑九会的根本,他是愿意奉这少年当掌舵人的。况且她还有太监撑腰,轻易得罪不起。

不过,乡绅豪族盘踞龙门数百年,也有不畏官权的底气,惹急了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大道理谁都会说,你以为扯些仁义道德,再拿皇帝耍耍威风,我们就能听话?梁佩秋,你未免小瞧了我等。对内,各家的确各有考量,有竞争之嫌,不过对外,团结一致才能克敌,这个道理谁都懂……若谁有了不臣之心,故意挑事,妄图分裂三窑九会,不说旁人,我第一个不同意!今儿个我就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想取缔三窑九会,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其狗腿子一喊“三窑九会誓不妥协”,顿时一呼百应。

梁佩秋被排山的气势慑到后退,抵在摆放青大瓶的楠木座架上,说道:“这是安大人亲笔手书,皇帝御笔批复过了明路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从?”

“谁说我们不从?”老者道,“你们办你们的监察会,我们继续我们的三窑九会,彼此互不相干,任你们草台班子唱大戏,我等一概不管,只要……别打三窑九会的主意就好。”

老者眼里闪过精明之色,梁佩秋心叫不妙,恐怕她的心思都被看破了。

也是,三窑九会的人马遍布景德镇大街小巷各行各业,怎会不知御窑厂的变故?如此推断,安十九不惜打脸也要旧事重提,肯定是想借监察会的名义瓜分三窑九会的财产啦!他们能傻傻等着被割肉吗?

当然梁佩秋想要的绝不只是陶业监察会,而是在不一厘一毫的前提下实现这一点,并顺利取缔三窑九会。

两者不是并立的关系。

而是,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出闹剧,或是他们提前串谋好演给她看的一场戏,旨在试探她的立场,亦或她所代表的安十九的立场。

梁佩秋不由攥拳。

“您说笑了,若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各行其是,意见相左有所冲突时,那些小窑户和坯户,又该以谁为先?您这不是为难他们嘛。”

老者抬眉,不乏赞许地点点头:“所以,这才是我等聚众在此的目的。在座的都是行业龙头,家大业大,不好为难那些个小窑户小坯户,免得传出去落人话柄,便由梁大东家受累,想想办法,如何拆了那草台班子,让我等都不为难,如何?”

其后有人附和:“原想说等安大人回来再一切从长计议,既然东窗事发,也好,叫梁东家费心了。区区小事,梁大东家定能解决,如此就不必劳烦安大人了吧?”

这是提醒她不要给安十九通风报信。

梁佩秋不免想笑。

她本意是为了趁安十九不在偷天换日,不料老板们也存了同样的心思。事后不管太监如何追究,总归有她顶在前头。

“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想想办法。只是我还年轻,唯恐辜负各位的信任,多嘴问一句,若民议太盛,无可阻挡时,该如何是好?”

“想必两败俱伤不是各位想看到的吧?”

“各位老板可要多多支持,给我一点时间。”

事儿真闹大了,即便他们有长在这片土壤数百年的豪门望族撑腰,加之法不责众,不会有性命之虞,也说不准那帮贱民豁出去能不顾王法地干出什么事来。

梁佩秋的这话,既是试探,也是提醒。

各位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拿定主意,对梁佩秋道:“此事切不可耽误,还请梁大东家三日内给我等一个答复。如若不然,这当家主事人的位子你就自请移交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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