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撂着他不管不问数日后,安十九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了。虽则他还有人身自由,进出不受阻拦,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出不了州府的城了。
或者说,只要孙旻一句话,他甚至出不了江西。安十九在来景德镇督陶之前,安乾曾经提醒过他,轻易不要得罪孙旻。此人心机深沉,简在帝心,非是对手,也不是友盟。其盘踞江西十数年,说句不好听的,和江西的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三司衙门看似各司其职,其实军政都以他为中心,孙旻说一,三司不敢说二。这也是御窑厂大总管和盘托出腐败真相后,他宁愿自掏腰包也不敢打草惊蛇的根本原因。
说真的,来的路上他不是想过借机试试孙旻的深浅,看看被吃掉的民脂民膏是否是他的杰作,然而除了进城当日孙旻为演戏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也没露脸。
他连日奔波,四处碰壁,形同软禁,莫可奈何。
不得已,只能服软。
如此又被晾着数日,孙旻终于拨冗,邀他共赴酒宴。安十九哪有心情寻欢作乐,一晚上都在盘算如何撬开孙旻的嘴,让他透露此番敲打的真实目的。是想赖账,任他自生自灭?还是先礼后兵,直接把他埋了?
安十九内心煎熬。
酒过三巡后,舞姬和宾客们相继退下,孙旻终于开启正题,一上来就先哭穷。
安十九环视一圈,虽则此时空荡荡的鹿台只剩他们二人,但他凭着内廷摸打滚爬十数年的直觉,嗅到一股肃杀之气。
他知道黑暗处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如同深夜里窥伺着猎物的狼群。只要头狼一声令下,它们就会立刻扑上来撕咬,将他吃干抹净。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强打起精神应付孙旻。
孙旻不再绕弯子,径直道:“不瞒安大人,这几年年景不好,赋税吃紧,百姓苦不堪言,地方为天灾战乱输送货粮,几被掏空,如今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既陛下开恩,想多多照拂景德镇瓷业的发展,叫我说,不如从景德镇再想想办法?”
安十九干笑两声:“大人何意?”
孙旻道:“景德镇乃为江右巨镇,多的是富得流油的商贾,为瓷业建设出一份力,想必他们不会拒绝。”
安十九心道说得容易,谁不想当“只进不出”的貔貅?便是他孙大人,搭架子唱戏三转四绕蒸腾人够呛,不也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况且三窑九会的头目多是地方豪强,本就不好对付,如今他已拖欠了他们万寿瓷余款,若再敲诈冬令瓷钦银,他们不得反过来扒了他的皮?他可不想落得潘相的下场!
“孙大人,非我不尽心,若有办法,我如何敢劳烦到您?”
“安大人说笑了,你既任督陶官,吃了御窑厂的供奉,就该清楚,解决钦银是你的责任。哪怕自讨苦吃,你也得吃。”
安十九暗道还不是你们这帮人吃得太狠太过,否则他何至于此?
“成立陶业监察会旨在为百采革新添一笔漂亮的政绩,于大人而言也是丰功伟业。今后调回京城,直入内阁,必得帝心。大人松松手指缝,此事也就成了,何必为难下官?”
“哦,安大人的意思是,若我未得入阁,便是今日之错?”
“此乃圣心,圣心不可违,还请孙大人三思。”
“安大人不必拿陛下压我。若说圣心,如今更得圣心的不是安大人吗?万寿宴出尽风头的不也是安大人吗?若让司礼监的那位安总管得知他的小十九身家巨丰,动辄用到镇上十几家钱庄兑银才能搬空私库,不知圣心又该如何?”
“你……孙大人慎言!凡事讲求证据,空口白牙未免草率!”
安十九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孙旻既敢以此威胁,他也不怕倒打一耙。只是这么一来,底牌就没了。
可除了这张底牌,他还有全须全尾从这里离开的机会吗?
安十九似是下定决心,咬牙道:“孙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就让陛下派钦差大臣下来查好了,看看谁更不经查。孙大人坐镇江西,掌管布政使司多年,一应财政都要经您之手,若景德镇出现什么贪污舞弊的大案,恐怕您也难辞其咎吧?何况万寿瓷、冬令瓷的钦银自内务府下拨,总要先在布政使司走一遭,最后才到御窑厂,下官平白无故也不会连夜惊动十几家钱庄,您说是吧?”
孙旻抿唇一笑,抬手饮酒。酒入喉肠时,杀意毕现。
短促的,锐利的,昙一现,转瞬即逝。
安十九若有胆量在此时抬头,仔细观察孙旻的话,不难发现这个素以“君子”面孔示人的权臣,此刻露出了怎样“小人”的一面。
孙旻的善藏是朝野内外公认的。而其比司礼监下辖东厂、诏狱等更能施展的极刑,却鲜为人知。
自然,安十九错过了这一幕。
孙旻已恢复如常。
他很清楚,安十九若不怕钦差大臣调查的话,那么御窑厂的大总管开口当日,事儿就上报朝廷了。同时他也早有所料,从默许安十九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一天起,他这个左布政使就和太监坐上了一条贼船。
谁都不经查。
谁都不想查。
当然,他也可以一刀了结太监。不过治标不治本,若再招来一个督陶官或钦差大臣什么的,岂非添乱?便那新来的浮梁县令周齐光,他还没摸透呢!
“安大人是个聪明人。既如此,你我不如合作?”
安十九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陡然回落,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拱手道:“大人请讲。”
“我有一问,还请安大人明言。司礼监能人辈出,安总管的义子也不只一个小十九,何以只安大人得了这泼天富贵能逃出吃人的皇城?”
安十九眸光一暗,脸色阴沉:“此事与你我之间的合作有何干系?”
“能不能坐稳一条船,得看船心稳不稳,首先位置很重要。大人是想当司礼监放在地方的爪牙,还是自由翱翔的鹰?”
安十九勾唇冷笑:“孙大人不必多虑,从今天起,我与安乾恩断义绝。”
“好!”
孙旻放下酒杯,阔步走到鹿台正前方,指着不远处灯华璀璨的黄鹤楼对安十九道:“看到了吗?那是鹤顶,站在上面,便能一览江西。这里离京数百里,山长水阔,天高皇帝远,南直隶的手也伸不到这里来,论及江西,独我一人耳。”
安十九看向孙旻,这一刻孙旻毫不遮掩其想要坐拥天下、海纳百川的野心。而江西,就是他剑指权力巅峰的底气。
安十九双腿几乎发颤。
他没有猜错,孙旻就是那头狼!万寿瓷、冬令瓷的钦银当真是他吃掉的!
“那、那依孙大人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地方会补齐万寿瓷的余款,至于冬令瓷,就照我先前说的,拿商贾们放放血吧。给了甜头,总要再给点苦头,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若是民反如何?”
孙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改往日的儒雅温和,豪放大笑:“有我在,谁能反出江西的天?安大人只管坐在金陶玉瓷上数银子吧!”
陶为土,瓷为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安十九从不否认自己对权力的欲望,甚至在内廷苟延残喘的那些年,他无数次动过杀了干爹取而代之的念头。
那时的他贪恋权力带来的快感,即便伴君如伴虎,也抵挡不了万人之上的诱惑。那滔天的权势,如此让人心醉。
当了御窑厂的天后,他想当景德镇的天。当了景德镇的天,他就要当江西的天。
孙旻每一句话都说得对,唯一错的是,安十九从不与人共享富贵。出了城,他仍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安乾不行。
当然孙旻也不行。
不过为了先取孙旻的信任,安全离开州府,安十九决定依计行事。对他而言,什么三窑九会,什么陶业监察会,除了招牌不同,没什么两样。只要窟窿能堵上,万事都好说。
他并不知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景德镇已经变了天。梁佩秋不仅自作主张代为行事,取缔三窑九会得罪死了那帮土财主,还将汤和药换了个底朝天。
他回去时正赶上陶业监察会正式开张的大喜日子。
锣鼓声中一派新兴气象,行色戏唱遍街头巷尾!
安十九谋划了一路的放血大计功败垂成,可谓人财两失。谁知新班子不知深浅,还当成立监察会是安大人的心血之作,高兴地邀请他上台为新会剪彩致辞。
梁佩秋亲自将红绸塞到他手里。
安十九握着剪刀,沉默不语。
台上忽而静了一拍。
这一拍里梁佩秋和安十九的眼神逐渐对上,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起先手舞足蹈的百姓们非但没了动作,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一种躁动的、不安的、具有破坏性的,危险的氛围在流动。
不知事的小孩拿着点燃的火柴弯下腰靠近火线,就在成串炮竹爆裂的刹那间,安十九微微一笑。
剪口封刀,红绸飘飞。
呜呜小十九笑起来好可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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