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也觉得我醉了。如若不然,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听你狗屁的搪塞之言?梁佩秋,我曾说过,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他还难看。这话你还记得吗?”她当然记得,且记得一字不差。

她头也不抬:“请大人责罚。”

安十九再次笑了。

他早该看清的,她分明和那少主人一样,有着相似的清高和倔强。可笑是他们不肯同他和解,他却偏要和他们碰杯。

“好呀,责罚?你说,我要怎么责罚你才好?”

变故发生地极快,就在安十九起身之时,府兵闯入,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浑然未察般携着酒壶,踉踉跄跄跑到戏台上,与慌乱奔走的戏子们抱成一团,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他执起衣袖,掖了掖眼角。

他为谁掉过眼泪?小十九惯是不会心软的人啊,连安乾那老匹夫骑在他身上时,他都没有流过泪,连浣衣局里日夜陪伴他的宫女姐姐没了,他都没有流过泪。怎么时至今日,倒伤感起来了?

他越笑越放肆,随手一指,叫那两个随他一同回来的、孙旻千挑万选的江西名姬上台来。

女姬不知眼下为甚情况,直觉危险,一再后退,然而安十九的高矮护卫已是窥伺已久的猎豹,大步上前,人手一拎,女姬们就像包袱被扔到台上。

她们哭喊着朝下面的宾客求救。

梁佩秋下意识起身,周元拉住她的衣角,无声摇了摇头。

她茫然四顾,府兵清场后留下的都是御窑厂官员,连同大总管在内,没一个敢和顶头上司作对,就那样冷眼旁观着女姬被安十九扯去衣裙,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腿,在戏台上不住哭求逃窜。

大庭广众戏辱至此,难道这就是女子的命运吗?

梁佩秋浑身发冷,不住颤抖。

周元察觉有恙,压低声音道:“当日你提出巧立监察会名目问朝廷要钱时,我就感觉不对。虽则摆脱三窑九会的掣肘于安庆窑发展有利,各方行使监察之责,也能一定程度限制大人的作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何能够保证陶业监察会,不是下一个三窑九会?”

周元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她脑门上,她仿似没有听清般喃喃重复:“什、什么意思?”

“梁大东家,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你可有想过,周大人为何会提前离场?”

不是故意撂下她不管吗?

难道不是?

周元示意她看周围。梁佩秋再次四顾,这次她看清了,面前这一张张不算陌生的脸孔,除了装点着她不曾细思过的麻木,似乎还有着一种共通的、情理之中的淡漠。

他们都料到了今晚会是场鸿门宴,没一个人感到意外且都默许了它的发生。

周齐光和安十九更是个中高手,一个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安抚对方遭人背刺的不快,一个乐意受用对方的好意,今夜之后仍可和平共处,共襄景德镇的太平盛宴。

这就是官场。

梁佩秋的胸口猝不及防一紧,眼角霎时红了。

原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周元见状,不由一声长叹。他因家变沦为罪人,多年以来仰人鼻息,对官场世情了若指掌——如今的景德镇,便似汛期的昌江,暗流涌动,敌友不分。

这些人行事只一个宗旨。

利。

“大人正当气头上,故意拿女姬宣泄,你又何必非往枪口上撞?”

当初一石三鸟的主意是他为自证清白提出的,是他亲手将梁佩秋推到了“傀儡”的位子,对她固然有几分歉疚,更多却是同道中人的怜悯。“清白”二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年来他看到了安十九对她裁决生死的每个瞬间的变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刻她面临的是什么。

“小不忍则乱大谋,梁大东家切记三思。”

梁佩秋看懂了周元不欲深言的提醒,事实上以他们的交情,他这番话已是交浅言深了。

她朝周元点头一笑,抬头望去,戏台上虎旗猎猎,安十九负手而立,面若阎罗。女姬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可她们却顾不上遮掩,双膝并行爬到阎罗面前,抓着她们仅敢触碰的皂靴苦苦哀求。

夜已深了,雪飘然而至。

无声无息。

阎罗始终不肯松口,女姬们以为今晚便是死期,双腿一软,哀然对视,叹笑浮萍无枝可依的命运。台下那样多的人,几乎都是男子,是她们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奉为恩客的人,或许里面有没有她们曾经伺候过的一夜欢好的客人呢?

为何柔情蜜意时开口就能许诺白头,而今却连一句话都不肯为她们说?

他们注视着美丽胴体的眼神,或木然冰冷,或猥琐疯癫,叫人害怕,更叫人恶心。

或许,死了更好。

女姬们如是想着,便也放弃了挣扎,伸手去接冰凉的雪,情不自禁漾出笑意,同时,他们眼底有了决意。

就在她们交汇眼神、准备撞柱自尽时,一道声音穿破黑暗,“下雪了。”

今晚,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安十九的盛怒买单的话,这个人合该是她。

这个世间并不乏义勇之人,虽则周元的恻隐只是一念而起,可即便再是隐晦的情义,只要能让人心生慰藉,就是星星之火。

安十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梁佩秋浅浅含笑:“瑞雪满京都,宫殿尽成银阙,今年初雪来得这样早,想是好事将近的兆头。”

今年会是好年吧?至少今年一定要是啊,她默默祈祷着,“我在这里提前恭祝各位大人,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座中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接话。

神龛的香燃尽了,烟灰落地,被雪粒子一点点掩盖,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好似有一个隆冬般漫长,就在女姬们再度绝望时,台上忽而传来一声笑。

“好,甚好!既如此,合该好好庆祝一番!来人,将本官珍藏的竹叶青抬上来!”

府兵听令行事,很快一碗快要溢出碗檐的酒送到梁佩秋面前。雪簌簌飘飞,落在酒水里,分不清哪一样更寒冷。

安十九道:“犹记得当年初见小神爷,也下了一场雪。”

梁佩秋讶然。

“此事确没和你提过,说是初见,只是我见到了你,你不曾见到我。”

那一年的年关,他败兴而归,不想回去面对冷清清的宅邸,便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于闹市中妄图寻求一份连他自己都觉可笑的冷静。

景德镇的万家灯火和他格格不入,那劳什子的冷静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起意杀人泄愤时,撩起车帘正好撞见一抹白,正火急火燎往一个方向跑去。

他顺势看去,路的尽头是江水楼。

莫名地,心弦被那抹孑然的白撩动了下,他问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那人是谁。小太监踮起脚努力张望,尔后作答:“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常年素白,景德镇年轻一辈里出了名的秀英。”

“是吗?”

“是呀,跑得这么急,定然是去见十分重要的人吧?”

他并不知晓那一晚徐稚柳也在江水楼,只是由衷感到艳羡,风雪夜仍有赶着去见的人,真好呀。

想那时距今数年耳,景德镇的人来来去去已变了几番,然那抹白始终未变。

安十九道:“良辰美景,实在不该为不值当的贱奴动气,这两人就赏给你了。偌大景德镇,只你最得我心,今晚便替我给她们立立规矩,也好叫不长眼的都看看,背叛我的下场是什么……”

梁佩秋拱手称是,接过酒,在众人共举丰年的欢庆声中,将碗送到嘴边。

不知是突然降临的冬雪所致,还是寒毒入骨引发的幻觉,断掉的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痛意如附骨之疽,直入骨髓,侵害百骸,进而连头皮都跟着撕扯,针扎般密密跳痛。

她的动作只稍作停顿,便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身上。

那目光阴鸷而阴冷。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后来的事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当着安十九的面,她似乎不要命地有了当晚第二次分心。她的身体分明越来越痛,奈何崖边的山月,过分让人情迷。

她每考究一分当时的情意,理智就更抽离一分,于是思慕失了掌控,欲念也要脱轨,奋不顾身地和世间痴男怨女一起跌落深渊。

此时安十九走下戏台,一步步向她靠近。

即在那电光火石间,她将碗中酒饮尽,不动声色地融入了虚伪的沼泽。

安十九亲自送她回小青苑,亲自将两个美姬送入她房中,亲自为他们关上门,在门外的石凳坐下。

漫漫长夜。

谁人将眠?

(本章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都市言情小说相关阅读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