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二三,就是一些耐烧的屋瓦泥墙。

徐稚柳推开衙役,踉跄着上前,不由分说夺过一盆水兜头浇下。衙役们见他要往火海冲,吓得盆啊罐的全都扔在地上,一股脑的蜂拥上去拦人。

在一叠声“大人不可”的哐哐声中,徐稚柳的身体逐渐虚软,眼神涣散,好似失了魂般,哑然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离得近了,切实感受到的不止冲天的火光,更有扑面罩下的热浪。那源自天然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一个肉体凡胎感到恐惧和敬畏,徐稚柳也不能免俗。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恐惧和敬畏那片火。

他是从火海里捡回一条命的人。

他太清楚肌肤被火舌吞噬、燃烧,焦化的过程有多痛,痛到每个毛孔都在呐喊,都在祈求,放过他吧,让他死吧,太痛了,别再折磨他了,求求天爷,让他死吧……人是肉做的,会怕的,会因生理的胆寒而无力,会因精神的崩溃而失魂。

如今,同样的过程,在梁佩秋身上重演了。

“因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多年以来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渐拖垮了你,你急于求成,将一切过错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无法由心的爱。”

“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你无法否认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则你何至于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泼?何至于每晚都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何至于连烧十八窑仍输给她?”

“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于世间的唯一宗法。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样留名青史?这才是你……不要让她成为第二个文石,否则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他还是没能逃过宿命的谶言吗?

“不要。”徐稚柳用尽全力推开身前阻碍,朝着火海扑过去,“不要,不要死……”

那个每夜会在桂树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谎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来哄小书童开心的女子,那个带着一身冷雪在唱响《打渔杀家》的夜晚,风尘仆仆赶到鸣泉茶馆的女子,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女子,那个来请教他如何写官帖,从怀里掏出卤猪蹄问以后能否再来找他时,满眼都是光的女子……

那个以《横渠语录》质问他是否为名利杀人却始终不忍与他为敌,仍盼望他珍重的女子,那个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却说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欢欣的女子,那个最终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将相,亦非良匠”,却为他断腿为他赴死的女子……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他们还没对簿公堂,她还没有给他一句解释!

是的,他不逃避了,他愿意面对,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叫她亲口说为什么杀他,不管她说什么,又要编织什么谎言,他都要听她亲口说,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草长莺飞、杏春雨的年少,他多么想告诉她,这辈子我们不要相见。

小梁,我们不该相见的。

徐稚柳满身的伤痛,无法抵偿与火海的咫尺天涯,似和那火海里的人一样枯竭了,流亡了,化灰了……

然而就在此时,在乱作一团的扑火和惊叫中,突然出现一声笑。

尖细的、刺耳的笑。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身华服锦绣富贵的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果然是你。”

这一刻,谁是赢家呢?谁真正输得起?安十九自圆其说,痛苦属于众生,谁也不能幸免。

徐稚柳被这一声笑拉回现实,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陡然起身,朝着安十九快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狐裘的领襟:“你当真、当真杀了她?”

领襟一收,无疑一根绳子吊住脖子,安十九瞳孔充血,快要不能呼吸,仍咬牙道:“你们不是都认定我不敢吗?我偏要反着来!怎么,现在后悔了,早……”

迎面一记重拳,安十九的狠话都被堵了回去。痛意在唇边蔓延,随着吊绳的松懈,呼吸得以回归,大口大口填充胸腔。

从死到生,极度的回弹,反倒显出一抹快意。

安十九反手也挥去一拳。

多少年了,没再和人赤手空拳扭打过。

一众府兵衙役都看傻了,何曾见过大人们肉搏的场面?而他们那位新官,据说在京中得过诸多官家太太小姐青睐的美男子,向来不苟言笑的,而今却为一个犯了大忌的烧窑的女子,和狐狸大王大打出手,浑如街头斗殴,毫无章法。

既不高明,也不漂亮。

那场面像极了山里的野兽,为抢地盘抢食物而爆发的最为原始的、肉弱强食的撕咬和倾轧,血脉偾张的肌理下,充斥着一个男性所能发挥的极致力量。

谁也不敢上前拉架,摆明了大人们想自己解决,但看那拳头如疾风骤雨,寸寸到肉,身体摔打在地,皆往死里下手,用尽全力地,为这一搏。

没有片刻,双双力竭,各自倒向一旁。

安十九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迅速肿胀,徐稚柳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就病中,看着格外清癯无力,挨了几拳头后,脸上反倒有了血色,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衙役们面上不显,心里纷纷叫好,还是他们大人棋高一着。

也是了,太监一副金尊玉贵的皮囊,哪里是干过田间农活的徐稚柳的对手?便在病中,也是一样,何况他还有发泄不完的,无穷无尽的痛和悔。

那是原始搏斗也无法带去的,长在骨头里连着筋育养出的东西。

死也要拉他一起死的东西。

随着那每一拳的落下,心都快要撕裂一般,叫身后那片火烧得片甲不留。

场面过于离奇,气氛过于吊诡,以至谁也不敢动弹。就在这异样的对峙和漫长到不知要不要继续救火的沉默中,徐稚柳率先开了口:“求你。”

这是他最后的生机了。

用安十九想要看到的结果,反哺于他,以此验证眼前这场大火只是一场梦。

不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吗?

他不是一直想知道她身后之人是谁吗?故而做戏试探,不是吗?

一定是这样。徐稚柳心里有个声音,理智的,清醒的,属于徐大才子的智慧,告诉他的确如他所想,安十九根本不可能杀梁佩秋,一定是在诈他。

只要他坚持,紧咬牙关不松口,即便安十九有所怀疑,软肋仍在他身上。

可他赌过了。

他输了。

所以他只有乞求,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将软肋剖开,让敌人无所顾忌地插刀子。

果然,安十九笑了,越笑越大声。

那是一种属于赢家的放肆的笑。

“若叫六品县官给我磕头下跪,端茶认错,传到太后娘娘耳中,恐怕我也吃不到好果子。那么这一回,算你欠我的,我要冬令瓷如期送到京城,要我身下宝座稳固如山,周大人可能实现?”

徐稚柳说好,带着笑,嘴角渗出一抹血。

梁佩秋被人用担架抬着从侧旁树林出来时,眼前情形无从句读——那人衣衫不整,狼狈而枯槁地坐在地上,身后漫天火光,忽然间似乎有所感应,循声望来,一眼若千年。

无人注意的角落,安十九阔步离去。

这一局,究竟谁输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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