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你的父亲,并非一个好皇帝吧。”沉默许久的莫攸然突然开口了。我感觉到楚寰的手一颤,步伐也有些僵硬。“你该回北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况且这是帝都,万一让壁天裔知道……”

我回搂着卿萍,笑道:“姐姐这不是回来看你了么?”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问我是否爱他,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问,也从来没有真正去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一瞬间,曲调乍起,卿萍身着白如雪的浣纱裙裳飞身而出,那漫天的月季在空中飞舞,将她笼罩其中,曼妙的身姿与那纤细的玉指勾勒出完美的弧度。脸上那蝴蝶面具亦将她的一大半脸掩住,神秘的让人惊叹。若是看过我的飞天舞,定然会认为卿萍便是当年的嫣然。

原来,我并没有想像中坚强。

去风雨坡的路上我们走的很慢,很慢。而我能感觉到除了我们的脚步声,还有另外一批人的脚步声,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却不见人影踪迹。是夜鸢的手下吧,他堂堂九五之尊,怎么可能孤身前来南国的帝都城呢。

莫攸然拂了拂身上沾染的雪,神情有些坦然:“一个时辰,若是你没有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可是,此次的帝都之行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我将面对的不止是那一批又一批的杀手,还有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

“嫣然姑娘在茗雅楼数月,只跳过四次,每一次只准百名看官在场。原本像咱这样地位低下的人是没眼福的,但是好在咱是茗雅楼的伙计呀,也就跟着沾光了。那飞天舞仿佛永远看不厌般,每一次都一个惊喜……”正当小二开始滔滔不绝的时候,一个慵懒的笑声传来,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入耳。

我笑了笑:我不是为了夜鸢。我是个女人,眼光浅短,不懂你们男人的宏图霸业,只是觉得,百姓真的很苦。

曲声遁去,那名白衣男子悠然的转过身,白如冠玉的脸,湛然清雅的神情,额前散落的发丝,那邪美的眸子,俨然是,是大哥的模样。

那众说纷纭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中,让我们再次沉默。

掩藏在衣袖中的手渗出了丝丝冷汗,看着不远处那迎风绝立的男子,依然是那样风雅耀人,那乌黑的发覆盖上厚厚的雪。我们就这样站在风雪中遥遥相望许久,身边四散的人群也渐渐稀少,不出一会儿功夫,街头巷尾的百姓纷纷没了踪影。

他就这样,看着我。

我想拒绝,想挣扎开,可是我舍不得丢弃手中那浅浅的温暖。

看着她们眼中的冷冽,我的步伐不由得停下,仔细打量她们二人,是绝顶高手。她们称刚才那名白衣男子为主人,想必他的功夫定然也惊绝天下,身份并不简单。五年未归南国,竟发生了这等变化吗?

你做到了,可如今的辕慕雪不想再为别人活了,只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场。

针刺一样的痛在心底蓦然漫起,我哽咽着声音,继续说:“就连为你挡的那一剑,都是假的。你在我眼中仍旧是辕羲九……所以,我不顾一切的挡了下来,你,明白吗?”

可是夜鸢,你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我利用卿萍了,利用卿萍对楚寰的情而顺利的留在了茗雅楼,若不是卿萍的阻挠,想必卿兰是不会留我在茗雅楼的。

“明白,便好。”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绕了一大圈,我们终于还是回到远点。

太后!

“就当朕补偿莫攸然的丧妻之痛,补偿皇甫少寰的丧国之恨,而你,朕答应过,给你自由的。”我的眼波一转,便重复着壁天裔的原话。

站在他的身边,突然觉得有一股安全感,就像幼时他总是替我受罚,陪我一起偷溜出若然居。他对我,总是那样冷淡,那样隐忍。

“慕雪……”声音很淡,却透露着无限的情深。

“狠毒如你,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他的眸中杀气更盛,充斥着满满的不信任与质疑。

“公子看过飞天舞?”我隔着斗篷,凝望着那张豪放张扬的脸,低声问。

“难道你不要江山了?你的夙愿呢?你的臣子呢?你的子民呢?若你丢弃了一切,谁替你掌管北国的江山,你的王弟夜景?还是夜翎?百官谁会臣服?而你……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子嗣,你的王位能给谁?”我一口气丢给他许多的问题,因为知道他回答不了,也摆脱不了。“更何况,辕慕雪是骄傲的,也是自卑的。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你给我的伤,永远永远无法愈合。”

一路上,我无力的走着,强忍着心绪没有回头,我能感觉一道视线一直在身后紧紧追随着我,没有离开过。

“至少我曾经荣耀过。你可知民间这些日子我可听了许多关于元谨王后独宠后宫之事呢,可羡煞了不少女子呢。”音方落,只觉他的步伐停住,我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纷纷散走的人群突然猛烈的撞了我一下,恍然回神,一个踉跄,楚寰立刻扶住我的胳膊。

我冷冷地瞧着面前的翔宇,不再是那样严肃沉稳,而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肃杀之气。

·

雪落,点点无声落瓦沟。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爱他吗?

万里冰霜,晓色清天,山舞银蛇。

我笑道:“你没有做错,是我错了。一个帝王,应该如此。”

可是夜鸢,白头偕老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遥远呢。

“那姐姐不走了么?你可知没了你的飞天舞,客人少了许多呢。”卿萍一双纯澈的眸子如水般凝望着我,毫无杂质。她的目光闪了闪,朝我身后四处张望,口中还喃喃地问:“少寰没有同你一起吗?”

夜鸢酸涩的笑了。

我调头看向莫攸然:“姐夫,你似乎放下了很多,我们回若然居吧?那儿,可是有咱们七年的回忆。”

“从未。”他笑:“整个帝都城看过飞天舞的也不过数百人,却闹的满城风雨,描的绘声绘色,仿佛他们都亲眼看过飞天舞般。但是这都是夸大其辞罢了,只为了吸引帝都名人雅士的眼球而已,比起飞天舞的故弄玄虚,我倒是觉得卿萍的惊鸿舞更来的实在。”

数月已过,不知他们是否还在那儿落脚,如今无处归去的我,唯有背弃与壁天裔的约定,再去帝都城了。

对,那日在茗雅楼见到的酷似莫攸然的白衣男子定然就是他,他也在帝都吗?他与大哥长的如此相像真的如此巧合,巧合到被我碰见?又或者,他就是大哥?

曾经的我是背负了太多东西,对父亲的恨,对辕沐锦的恨,对壁天裔的恨,对辕羲九的爱,对夜鸢的爱,瞬间全都失去了。虽然心中很痛很痛,但痛过之后才发现,原来要放下竟是这样简单。

我愣住,恍然清醒了自己早已浑浊不堪的思绪,他不是大哥。声音不对,眼神不对,哪里都不对。唯有这张脸,酷似大哥的脸。

他的步伐猛然停住,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朝他背上撞去,他轻轻闪身避过我的身子,瞬间已握住我的手。

微弱的灯光映射在那人的脸上,我大骇,竟然是翔宇!大内侍卫翔宇!

一声曲乐清鸣,响彻漫天飞雪的深林,我猛然拉扯缰绳,马儿猛地停下,在原地徘徊着。我屏息聆听着空林那阵阵妙曲心头一紧,翻身下马,觅着曲音朝林间深处走去。脚踩进那冰凉的雪水之中,却未感觉到冷,只是痴迷的一路寻觅着。

“我在这儿等他。”看出了卿萍对楚寰的在意,我便顺势说道,目光不时轻瞄着卿兰的眼色,依旧是那样冷冷淡淡地。

侧首看了看与我们并肩驰骋的莫攸然,我满足的笑了,余生,有他们二人相伴,此生何求?

只是,我们心中的仇恨,早已被年华洗净,趋于平静。

我很诧异,他竟会说放我们远走。当时沉默许久我才答道:也许会重新回到若然居吧,南北两国已容不下我,唯有那儿才是我的家。

可我的视线却是模糊的,那条路,我盲目的走下去,脑海间浮过那一幕幕的往事就像一道道烙印狠狠印刻在心间。

我的手紧紧捏着,只希望她不要出差错才好。

晓朦胧,天净晚,白雪孤城去。

“我明白。”

说完,便与楚寰一齐离去。

“班主,许久不见。”我轻笑。

这条路走了一半,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我也安逸于这样的宁静。

“那夜,壁天裔对你说了什么?”他答非所问。

由于那个身影正背对着我,以致于我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是那身影在幽暗的灯光中却异常熟悉,我歪着脑袋从记忆中找寻这个背影的主人时,却见他已缓缓转身,带着卿萍下台。

他不答,我又问:“若是有我,你会如何?”

楚寰驾马朝我缓缓而来,我在原地不动,静静瞅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最后伸出一只手于我面前:“走吧。”

那一刻,我重重的松了口气。

我莞然一笑,递出手于他掌心,一个用力,他已将我带上马,护坐在怀。

小二立刻牵过我的马,欲安置于马棚,我却叫住他问:“如今卿家舞班是否还在茗雅楼?”

——有些东西若强求不得,定要狠心抛弃。夜鸢宁可负天下,也不愿负你。

深深吐出一口气,雪白的烟雾缭乱在眼前,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可是夜鸢,那日是你先放开我的。

他的嘴角淡淡勾勒出一抹苦笑:但是你们要保证,今生今世,永远不得再出现在帝都,出现在朕面前。

“是若然居。”楚寰冷冷地说,声音明显藏着杀意。

我猛然仰头,怔忡的盯着他:皇上你说什么?

不想延续这样凝重的气氛,便嗔道:“恨。你立了我两次,也废了我两次。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过我呢。”

“据我所知,今夜是卿萍姑娘登台吧。”

我则在心底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上官灵鹫。

“我要走了,再不走,他们就不等我了,慕雪不想再被人抛弃了。被人抛弃的滋味,真的好难受。”目光投放至这条路的尽头,我仿佛看见有两个男子正在那儿等着我归去。

即使腊月飞雪,帝都城的夜依旧是繁华的让人睁不开眼,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耀了人眼。我披着斗篷,牵着白马,一路来到茗雅楼。

“你……”我的声音颤抖着,良久才说出一个字。

卿兰与我走在空寂无人的楼内,楼内明晃晃的灯摇曳飞舞,那条长廊百转千回的蜿蜒着。

夜凉如水,北风怒吼,雪色如雾,朦朦地散开。

突然,我被这个怀抱狠狠推开了,用力之大使我一连后退几步,我茫然的看着他那略含笑意的嘴角嘲讽地上扬。

楚寰,你应该能猜到我心中的想法吧,天下之大,最危险的地方是北国,最安全的地方是南国。唯有在帝都城内,我的危险才会减小,而我能投靠的人,也唯有卿家舞班了。

他目光一凛,若有所思的盯着我,似要将我看穿。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

就是,咱们的皇上可是圣明之主,哪那么容易被杀……

而我却是用犀利的目光紧紧尾随着这位被称做李统领的人,统领一职似乎只有大内侍卫统领与玄甲卫统领,而玄甲卫统领郝哥不日前自尽于牢中,那么这位李统领想必便是接了郝哥之职。

“未央姑娘,你要去哪?”冷冷的声音如地狱里的鬼魅,那样冰凉刺骨。

他晃了晃眼神,举步朝我走来,而我也缓缓迎向他。我的步伐既麻木又沉重,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跳不了飞天舞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辕羲九的替代品,你的眼睛,你的笑容,你对我的关怀无数次与辕羲九重叠着。”

不不,不可能是大哥,大哥被挫骨扬灰了,万箭穿心怎可能再活?

记得那夜之后,翔宇奉皇上之命又召我去了御书房,单独与我聊了一番话。

在临走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闯入脑海中,我脱口说:天裔哥哥,能求你一件事吗?不要在与北国打仗了,百姓,会很苦。

一想到此,我便即刻动身前往帝都。

·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恨与怨顷刻间消逝的无影无踪,原来我一直都错了,这个世上除了仇恨还是有温情的。譬如楚寰对我,壁天裔对我,辕羲九对我,还有……夜鸢对我。

“一位。”垂着眼睑,斗篷上的帽子遮了我一半的脸,刻意压低的声音答道。

莫攸然的嘴边勾勒出温柔的笑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丫头,该回家了。”

莫攸然宠溺的一笑:“丫头,楚寰这个不开窍的脑袋要是能被你弄开窍了,咱们就回若然居。”

确实惊险,若是皇上突然被杀,北国应该会踏着铁蹄将咱们的领土占领吧,上天神佑啊……

“皇上仁慈,放你们远走为何还要回来,你们到底是何居心!”他的手紧按着腰间的佩剑,仿佛下一刻便会拔刀将我杀了。

看到这一幕,我猛地站了起来朝台边冲去,在这同时,却有一个比我更快的身影从包房里冲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李肃。

“姑娘千里追逐主人而来,怎会不知他的名字?”

只要一与莫攸然和楚寰会和,我便会马上离开的。

“上官灵鹫。”她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完,随即冷睇我一眼,那曼妙的身姿悠然转身,追随她们主人而去。

“也许,二十年后能原谅吧。”感受到身体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减少,雪片也越来越密集,如鹅毛般凌空乱舞。

蓦然,脸颊凭空落下的液体使我一惊,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逼回眼眶的湿意。

“不是……”他启了启口,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顿住,目光笔直射向前方一处。我奇怪的顺他的目光望去,远远飘雪朦胧之处,一名男子飞雪盈袖,衣带当风。苍冷的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我,目光中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激动,惊诧,悲哀……

看着马背上的人,那双冰冷的眸子已不再冰冷,而是那浅浅的温柔。那只因常年握剑而生出厚厚茧子的手在我面前,看上去却是那样温暖。

只剩两个毫无声息的我们,静静地对望着。

我知道,若此刻丢弃了那温暖,这一生将永远无法再得到……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一直走下去,多么美的词,多么大的勇气与放弃。

——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盈盈妙舞乍起,手绕红绫飞舞,那如瀑的发丝随着身姿的舞动而飞舞。全场叹息声不止,就连隐座在包房之内的看官都不自觉地探首而出,想要仔细将台上的人儿看个清楚。

马蹄声声透心骨,我闭着眼睛靠在楚寰的怀中,仿佛多年来的仇恨被洗净。繁华过后终是一场空,哪比得上白马笑红尘。

“这些,我都知道。”楚寰淡淡地回答,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笑道:“统领会信的。”

而我,亦希望她能做到。

我喉头一酸,不自觉地便朝他奔去,扑进他的怀中,喃喃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抗拒,我立刻收紧了他的腰际,不让他再从我身边离去,“大哥你别走,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卿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双肩微微有些颤抖。

“穿这么少,病了怎么办。你可是九五之尊……”声音渐弱,手却在不停的为他披好斗篷,然后重重的打了个结。故作轻松的冲他笑了笑:“壁天裔答应我了,只要北国不主动进犯,他决不出兵。为了你的子民能安居乐业,请你也勿再对南国出兵了。为南北之战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的愿望不就是将北国带向昌盛吗?怎能忍心自己的子民因为两国之战而死去?并非所有的事都要用刀剑去解决。”

卿萍一听我之言便立刻眼中放光,拉着我的手便说:“那姐姐你就留在茗雅楼等少寰来。自从姐姐你被抓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真想念他。”

我笑:“到如今,我仍然执子之手,只是,真的不能偕老了。”

走了片刻,我愕然止步不前,僵在原地怔忡地凝望那伫立在林间吹曲的白衣男子,这个背影……

我的思绪在纠结之时,只见他早已离去,那雪白飘逸的身影淹没在那滚滚雪中,我不自觉地迈步追去,口中喊着:“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站在我面前的他目光有些涣散:“我听说南国进了三个刺客刺杀皇帝,最后被关入大牢,今日处斩。”

我知道,她要完成飞天舞的最高境界,旋转二十六圈,后稳稳落地。

可是夜鸢,那****终究负了我,而我,却不能让你负这天下。

虽然都有过欺瞒,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伤害到我,至始至终都在包容着我,还有那份付出。

望着我的笑,他微微一怔,楞了片刻。我又继续道:“你追我追的如此仓促,想必皇上还不知道我身在帝都。你只要让皇上永远不知我身在帝都,定然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杀了你岂不是更容易解决问题。”

“你不敢。若被皇上知晓,你的人头定然不保,我不认为你会为了杀我而放弃自己的性命。”顿了顿,我朝他走近“况且,你不会杀我”

语罢,他的长剑倏然抽出,那耀眼的光芒在雪夜中依然刺目,我猛然阖眼,便已感觉到项颈间一片冰凉。

“不要再出现在皇上面前,否则,我真会杀了你。”我闭着眼,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很冷很凉,透骨锥心。

颈项间的冰凉徒然消逝,那稳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良久,四周唯剩下风在耳边嘶吼咆哮,冰凉的风灌进我的襟领,透过我的肌肤,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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