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成是说……”不敢确定真的猜到了魏征的心思,元宝藏试探着问。魏征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大声回应,“想法从本该运往东都的钱粮中扣出一部分来,交给魏县丞募兵,整饬武备。同时下令给各县,命他们自募乡勇,严加训练。郡守府将随时派遣官吏下去抽查,消极应付者,以通贼罪论处!”

听魏征信口把古人的故事搬了出来,武阳郡守元宝藏自知失言,赶紧收起怒容,拱手致歉,“言重了,言重了!一句气话而已,玄成何必拿它当真!”

决心方面,元宝藏是最不缺的,只是一个决心能持续多长时间,他自己也很难保证。再度权衡了一下,老郡守把脚一跺,狠狠地道,“总也比坐以待毙强,你说吧,到底要老夫怎么办!”

“他顾不上注意咱们!”魏征毫不犹豫地回应,“眼下卫文升和王辩两位的兵马都驻扎在黎阳附近,足够吸引走张金称的大部分注意力。”

轻轻叹了口气,他将话头转回了正题,“连日来,魏郡丞一直追着老夫整顿兵马,主动出击。而储主簿却宁愿钱买平安。老夫对此一直很犹豫,玄成,你读书多,见识超群,你说这两条策略中,咱们到底该选哪一条。”

将魏征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元宝藏很是满意。他不求属下都像侯赢对待信陵君那样,能为自己而死。但付出了那么多,有几个真心替自己出主意,同时也分享苦涩和寂寞的人,这个要求怎么说也不能算过分吧!

“并无十足把握!”魏征想了想,决定据实相告,“主要看我等的决心如何!”

“也不是仰人鼻息!”元宝藏被魏征点破了心事,讪讪笑着解释,“我不是怕整军不成,反而引起了张金称的注意么?你既然准备用诡计图谋他,自然让他觉得越放心越好!”

“难!”尽管知道元宝藏会失望,魏征还是轻轻摇头。“德深、我、储主簿、还有郡中同僚,没一个是将才。属下先前还以为读过几本兵书,便可以运筹帷幄。经历一场大败,才明白领军打仗不比读书简单。古语云,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此言诚不我欺!”

“朝廷早晚会意识到地方上的难处!”魏征咧了下嘴,脸上的笑容隐隐中带着苦涩,“右武侯都打没了,朝中诸公岂能还用“疥癣”二字来搪塞?!”

骂够了,他又开始佩服起瓦岗军主将的机智来,“冰车也能变成战车,此子不可小瞧。你仔细访查访查,那个徐茂公是什么来头?好像不比程名振这个将门后来得差!”

这一点,元宝藏深表赞同,“多收了两石麦子就想换老婆。那些所谓江湖人,有几个不是这般德行?!”

大堂的立柱受力,天板上瑟瑟土落。老郡守停住拳头,跟魏征两个相对苦笑。“这算什么世道?会打仗的不给领兵,蠢驴麾下却兵强马壮!初战不利,他肯定就怕了到冰面上作战。瓦岗军只要不离开冰面,卫文升肯定就不敢再主动发起进攻!”

“别拍马屁,别拍马屁。你学不会,也拍得老夫不舒服!老夫刚才是不想让他们在我面前争执,所以才那么说的。搪塞,和稀泥,对,就是和稀泥。你有话直说,别拿老夫开心!”

“这很容易!道路不靖,钱粮本来也一时半会儿送不到东都。老夫在朝中还有些故交,以赈灾为名跟他们商量商量,也能减免一些。”元宝藏点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

“然后玄成再想办法挑一挑,火上浇油!”元宝藏阴森森地笑着,露出满嘴的黄牙。

魏征轻轻点头,“无武备,则难以打消他人窥探之心。无权谋,则难以却贼百里之外。贼人本性贪婪,胃口只会越养越大,所以咱们决不能一味地养着他。如今之计,我等只能虚与委蛇,一边钱买平安,一边想方设法壮大自己。并以巧计削弱之,图谋之,断其筋骨,毁其爪牙。待时机来到,一举将其铲平。犁庭扫穴!”

“贼性属狼,他们不内乱,是因为他们一直忙着打仗,没功夫互相咬!”魏征微微冷笑,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给他们送输粮纳款,养得他们肥肥的。贼人闲着没事情干,估计就得互相对着磨牙了!”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肯定比卫文升能打!”元宝藏的眼睛又是一亮,兴冲冲地回应。但很快,他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此人已经被陛下发到了齐郡,目前正在张须陀麾下效力。如果有他在,哪轮到小贼程名振出头?”

元宝藏想了想,觉得魏征说的话在理。但他又开始犹豫随便挖一名将领来,能不能担负起重任。“卫文升都败了,那可是先皇陛下的紫骝驹。换了其他人……”

不用细想,魏征也知道元宝藏说得是谁。大隋朝少年名将只有那么几个,其一是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士及,其二是来护儿的五子来整,这两人均出身豪门,身世显贵。但这二位的名头加在一块儿,都不如第三个一半大。那就是杨广钦点的雄武将军李旭李仲坚。两度转战辽东,一度飞夺黎阳,这些战绩都是众所周知的,不曾掺杂半点儿水分。

“老夫本来呢,打算让你在属下历练些时日,熟悉了大隋官场规则,便举荐你入朝效力。”元宝藏歪着嘴,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可如今朝廷已经破败如斯,举荐你进去,反而是害了你。算了,还是咱们两个在地方上混吧,也许还能多支应些时日。”

“玄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元宝藏有些不高兴了,甩了甩袖子,低声抱怨。

关于黄河岸边之战的详细情况,魏征很早以前就写成报告送到元宝藏案头了。他猜到元宝藏肯定没仔细看,也理解老郡守的糊涂与粗心,想了想,拣紧要的部分介绍道:“无论是瓦岗军,还是巨鹿贼,其实都算不上精兵,特别是铠甲器械,跟大隋府兵相差得更是不止一点半点。甚至连咱们的郡兵,论装备都比贼人精良。关键还在于领兵之将,属下和魏郡丞毫无经验,野外扎营,居然没布置鹿角和陷阱,简直是自己找死。而卫文升老将军,为将却不顾地利,不看天时,只一味地逞勇斗狠。居然带领匆匆而来的铁骑在冰面上跟瓦岗军步卒硬撼。将士们跑了大半日,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不说;战马在黄河冰面根本立不住脚,不用瓦岗军打,自己就把自己摔了个半残!”

“张金称不是一个可共富贵的人!”魏征没有直接回答元宝藏的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到张金称的性格上。

“多谢主公信赖!”魏征摇头苦笑,“但魏某却不敢再害人害己,更不敢耽误主公的大事。”

“还不是上下都使了钱!朝庭中那些人,还有什么不敢卖的?!”元宝藏悻悻撇嘴。“算了,不说这些。选将的事情,老夫自会替你留意。接着说储主簿那边,你准备怎么帮他把计策补充完整?”

“的确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元宝藏听得心头一阵狂喜,捋着胡须回答。

听魏征开始数落魏德深的短处,元宝藏的心态终于平和了些,撇着嘴道:“老夫早就知道魏县丞手高眼低,所以才不放心将防务完全交给他。玄成,若是老夫将整个武阳郡的兵马都交给你来统带,你可否挡得住张金称?”

魏征轻轻点头,表示愿意接受元宝藏的安排。如果是在三年前,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觉得遗憾。天子身前行走,朝夕问对,是很多读书人一生的梦想。作为其中一员,他亦不能免俗。可现在,朝廷已经不像个朝廷,真的去了,以他的耿直脾气,的确像元宝藏说的那样,祸福很难预料。

“此事还得郡守大人亲自出马,一是出榜招贤,看不能从民间选到良将。二是向朝廷伸手,看能不能将朝廷这几年弃之不用的,但会打仗的弄一个过来。反正咱大隋朝任人为亲,总有个别良将没机会出头!”

见元宝藏依旧满脸不甘,他咧了咧嘴巴,继续道:“魏县丞体恤士卒,善于安抚军心。藏在高墙之内,还能与敌将一较短长。而属下只擅长谋划大局,具体到临阵机变,带队冲杀,甭说比不上程名振,连那个王二毛都比不上!”

“魏县丞为人正直,又懂得爱惜士卒,虽傲上却不欺下,有长者之风!”魏征点点头,先将贵乡县丞魏德深的优点狠狠夸了一个遍,待元宝藏听得眉毛都开始竖起来了,才语风一转,慢吞吞地补充,“但魏郡丞却不是什么将才,留在家中固守城池可以,野战未必是巨鹿泽贼人的对手!”

魏征笑着闭口,静静等待元宝藏慢慢思考。等了好半天,武阳郡守元宝藏才缓缓地直起腰来,忐忑不安地追问道:“玄成,此,此计胜算如何?”

“如果没有主公,恐怕武阳郡更要乱成一锅粥了!”魏征不着痕迹地恭维了元宝藏一句,以便其尽早结束诉苦。

“不必火上浇油。巨鹿泽群贼最近几场大仗,都是程名振在指挥。照常理,他已经功高震主!咱们只要在向巨鹿泽送钱粮时,适当地表达一下对九当家的仰慕。呵呵……”魏征的笑容也变得阴森起来,从牙齿的缝隙间挤出一条毒计。

“是冰车!”魏征解释。“小孩子玩的那种冰车,一大块木板,下面垫着两根木条或者铁条。用锥子向冰上一撑,跑得像风一样快。瓦岗军靠在运河上劫掠为生,所以知道怎么对付冰窟窿。他们的冰车像马车一样大小,小的冰窟窿根本陷不住。即便倒霉遇到大的,也可以当浮木将落水的人托住。冰车上面还有位置可以竖起围墙挡箭。平时放下木板围墙,可站三到四人,齐心协力划动。战时将木板围墙竖起来,车车相连,便是一个移动堡垒。卫大紫骝的骑兵在冰上已经滑倒了大半,剩下的一头撞到城墙上去,躲在城墙内的喽啰用木矛一下一个,生生戳死!”

“老夫有求必应还不成么?”元宝藏很不喜欢跟魏德深这种既老辣又执拗的下属打交道,皱了皱眉,硬梆梆地追问。

他不是一个卑鄙小人,但对付贼寇,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

“钱粮我来拨,仰慕之意…….”元宝藏将目光转向魏征,试探着道。

“仰慕之意,自然是属下想办法表达。这几天有人一直想打听黄河之战的消息,我敢肯定,他不是单纯为了好奇。把仰慕借他们自己人的口送过去,反而来得更真实可信!”魏征欣然领命,大笑着道。

一股水气迎面而来,打雷了,酝酿中的风暴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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