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刚刚拔营动身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城墙和敌楼看起来都比洺水城新,城外的官道也相对平整。只是里边还是没能找到多少人,只有一具又一具早已发黑了的枯骨。“忠厚老实又怎么样?这世道,好人没好报,祸害活万年!千十号人不偷不抢,他们靠什么活下去啊?”张瑾不认为那些流民跟在老者身后能落得什么好结果,缺衣少食,又没胆子向自己这样铤而走险,早晚都是饿死的货。
“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脖颈的人,如果不实在,能让这么多人听他的么?”程名振长吸了口气,小声回应。
张瑾被大伙群起而攻之,不由得心中有些恼怒,摆摆手,冷笑着道:“去,去,去,又不是说你们怎么活。这些办法咱们能用,他们能用么?地里是种了不少庄稼,但收上来后哪轮到他们自己吃?张大当家不征?周围的大小绺子不盯着?今天也就是碰到了咱们,换了其他过路的好汉,恐怕连野菜干都给划拉了带走!”
“倒也是!”段清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程名振的话中之意。他也是馆陶县的衙役出身,心里明白一个为政者的品行如何,对下面的影响到底有多大。道德这东西,说起来虚无缥缈,事实上却有着股无声的威力。一个廉洁自持的官员,即便不做什么事情,其治下亦会是一片祥和。而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做了官,百姓们就倒了大霉。非但他本人要刮地三尺,就连其麾下那些小吏、衙役,也是上行下效,雁过拔毛。很快就会将地方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段清心里憋了一肚子感慨,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赞叹。
“走吧,清漳比这好点儿,上回二毛在那驻扎时,附近还见过几个有人的庄子!”段清被道路两旁的空屋子逼得透不过气,追到程名振身边,低声催促。
“他奶奶的,这鬼地方真瘆得慌!”韩葛生也凑上前,希望程名振能带领大伙尽早离开。整个平恩县就是座死城,所有东西都停留在毁灭的那一瞬间。大白天的,风从街道上吹过都带着哭泣般的声响。要是到了晚上,谁也无法保证冤魂们会不会从骨头架子间爬起来,继续张罗他们的生意。
提到如何在困境中生存,周围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几名近卫撇了撇嘴,七嘴八舌地反驳,“您放心,只要没人做贱他们,他们肯定不会把自己给饿死。眼下可以吃榆树钱儿,苦麻子,车轱辘菜。过几天,山丁子、蘑菇、黄也下来了。如果手脚麻利,还可以捡晚上去抓长腿白子、大眼贼、野兔子什么的,补充点肉食。只要能熬到秋天,地里的庄稼便能收上一茬。不但够吃,说不定还能留下明年的种子!”(注1)
“这地方原来其实挺热闹的!”程名振的目光从一个店铺前收回,咧着嘴回应。看门脸,那原本应该是个布店。里边的货物已经全被搬空了,两具烂散了架的胡凳旁,摔着半挂算筹,一块黑漆漆的砚台。砚台旁边还压着一堆灰白色的烂泥,估计应该是账本的残渣。
刚才他一直想着此事。沿途处处都是白骨,唯独荒废的洺水县城内还有千把流民聚集。互相扶持着挣扎求生。这恐怕与老者的为人处事方式有着极大关系。就好比行军打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带头者就是追随者的大旗,旗帜越干净,凝聚力也就越强。老者受了自己这个过路土匪的一点恩惠,还时刻想着报答。其余百姓为他做任何事,想必他亦会有所回报。跟在这样一个持身严正,知恩图报的人身后,那些流民们自己也感到放心。
“要是我,就结网捞鱼。附近都没人了,河里的鱼肯定又多又肥。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晒干了过冬!”
“走吧,走吧,走吧,真啰嗦!”几名亲卫像驱苍蝇一样驱赶。
她不是要质疑丈夫的决定,只是无法想象活人如何在死人的骨头架子间安歇。平恩县的房屋的确比较齐整,但那都是死人住的,活人在这里,难免会受到什么不利影响。
“此地处于洺水和清漳之间,控制住一个城市,就等于把其余两个城市也控制在了手里!”程名振跳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侍卫,缓缓踏上县衙的台阶。门口有两具骷髅,仿佛鬼怪留下来侍卫。被他用靴子一划拉,立刻碎成了齑粉。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推动时响起刺耳的**,但还能推得开,也勉强能起到大门的作用。
“你到底要干什么?”杜鹃被程名振没头没脑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角问道。
“我想留在这儿!”程名振看了看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沉重。荒废的村庄,死亡的城市,还有麻木的流民,忠厚的老者,这些天看到的东西,反复在他眼前飘动。“我自己来当县令,咱们自己养活自己!”
注1:山丁子,即野生海棠果。微苦,可食。长腿白子,即青蛙。大眼贼,学名仓鼠。以上都是河北野生动植物,可以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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