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薇 (三 上)
作为整个攻击序列的前锋,段清在战斗开始阶段所遇到的阻力反而不及雄阔海等横向攻击的队伍所遇阻力大。仅仅是在冲入敌军大营的前一瞬间,他的部属被仓促迎战的当值弓箭手射倒了十几个,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途内,攻击便犹如摧枯拉朽。
很多左武侯的士卒还没等从睡梦中被惊醒,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刀之下。个别反应机敏者摸起放在枕头边的兵器冲出帐篷,却来不及穿鞋,被地面上的碎石和袍泽的尸体绊得步履蹒跚。几名喽啰兵冲上前,三两下便能解决掉他。顺带着从地上抄起一支无主的火把向帐篷里边一丢,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火光、浓烟、人喊、马嘶,还有顺着夜风飘来的嘈杂号角,官兵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土匪杀入了自家大营,习惯了令行禁止的他们接受不到任何来自中军的指示。“别乱跑,原地结阵,原地结阵!”一名底层军官喊得声嘶力竭,试图将衣衫不整的袍泽们收拢到一块。几枝冷箭飞来,射穿他没有穿铠甲的身体,将恐慌和绝望一同钉在了地上。
“只杀不俘,只杀不俘!”一边指挥着身旁的弟兄奋力前冲,段清一边喝令。他没有心思给予对手怜悯,并不是因为残忍,而是因为袍泽们的父母妻儿的性命都寄托在这一战上。若胜,至少半年以内官军无力过河西窥。万一战败,对手同样不会给他和他的妻儿老小任何慈悲。他们是贼,敌人是兵,自古兵贼势不两立。虽然凑近了细看,双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浓眉大眼,满脸风霜。都是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
不用他提醒,弟兄们也懂得如何增大获胜的把握。敌我双方人数基本相同,趁着敌人措手不及时多杀一个,待会被反噬的几率便减小几分。平素辛苦训练的成果此时得到的最大体现,挡在大伙前面的官军士卒仿佛是草扎纸糊,冲上来一个死一个,冲上来两个死一双。每具尸体上都被戳出三、四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即便其转身奔逃,也会被犀利的冷箭从背后追上。瞬间丧失生机的躯体还能继续跑出十几步才轰然而倒,血泉水般从伤口冒出来,与帐篷上的火焰同时烧红人的眼睛。
几支笨重的投枪砸向队列,被手疾眼快的喽啰们用盾牌磕歪,滑落于地。段清用眼角的余光稍稍一瞥,便看清楚了投枪的来源。那是几名刚刚避开他前进路线的左武侯小卒,脸色被火光照得惨白,眼睛里却充满了屈辱和不甘。段清毫不犹豫地向偷袭者方向挥了挥刀,队伍中的弓箭手一边跑动,一边攒射。几十支羽箭近距离飞向同一目标,密度之大,令对手根本无法躲藏。那伙左武侯小卒每人身上都中了五、六箭,当即气绝,面孔却始终正对羽箭飞来的方向,写满仇恨。
他们不是第一伙主动奋起迎战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伙。像这种无组织的抵抗在攻击途中陆续发生,只是效果实在微乎其微。以段清为锋刃的小型三角阵就像一架刚刚磨过的犁铧,不停地前进,在左武侯的大营中央犁出一道又深又宽的血槽。数以百计的性命填在了垄沟里,就像刚刚被翻开的泥土,热乎乎地冒着粉红色的雾气。
“继续向前,不管左右!”趁着对手被羽箭逼得手忙脚乱之时,段清艰难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这是刚才从背后传来的那声号角中对他提出的要求,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向前,以凿穿敌军大营为目标,而不要管敌军的纠缠。这意味着接下来被敌军缠住袍泽们将成为牺牲品,为了整个战斗的胜利,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将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而明天,是大年初五,以往的这一天,吃过破五的家宴,亲朋好友们将陆续话别,各自为新一年的生活而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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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缩,保持阵型!”段清的声音透过浓烟传来,带着无名的愤怒。队伍前排的长槊手和长矛手转身回刺,将闯入阵中拼命的敌人纷纷刺翻。捣乱者很快被清理干净,阵型在段清的调度下重新恢复整齐。但弓箭手们却倒下了三十多,射向周围的羽箭明显不如刚才那样密集且节奏分明。
段清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对方的每一波攻击规模都不大,但每一波攻击都会让他损失十几名弟兄。他有心带队追杀,将骚扰者彻底驱散。敌人却又不肯与他硬拼,丢下同伴迅速退入黑暗。这是一种近于无赖的战术,损耗巨大却切实有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换命,为了达到目标,有时以两个换一个也在所不惜。双方几乎是在比拼谁更有耐心,谁更经得住牺牲。先支持不住者将全军崩溃,坚持到最后者则站在自己袍泽的尸体上放声惨笑。
如此勇敢的对手的确值得人尊敬,与他们缠斗的滋味却万分难受。段清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在他正前方,有名年青的将领带着三百多士卒结成圆阵,堵住去路。“整队,平端长槊!”段清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红色吐沫。“加速,撞上去!杀!”他大喊,身先士卒。而对手几乎在同时平端起了长矛,对准他的前胸。
稍稍的停滞,已经让左武侯的将士们看到了机会。在几名低级军官的带领下,他们渐渐组织起来,前仆后继地挡住洺州军去路。与其说是在迎战,不如说是在骚扰。并且骚扰的手段不停地翻新,一招失效,很快便又换成新的一招。
敌我双方毫无巧地撞在一起,一瞬间数以百计的人倒下,矛尖在身体里断折,当场阵亡。段清眼睛被袍泽的血染得血红一片,再记不得自己的任务,狂叫着冲向敌将。那个没有穿铠甲的隋军将领也看到了他,怀着同样的仇恨冲了过来。二人以刀对刀,瞬间撞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然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相对着加速。双方将领的亲兵也加入了战团,试图率先趁乱砍死对方的主将。一会是兵对将,一会儿是兵对兵,每一次接触都有无数人倒下,每一次脱离,又有无数人呐喊着涌到自家主将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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