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二 下)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具体出行和留守的细节,当下,由程名振亲笔给窦建德修书一封,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博望山拜会王德仁,替窦家军疏通自黎阳向武阳、清河等地运粮的水道,然后也不等窦建德的答复,直接带着王二毛、雄阔海、伍天锡和王飞等人奔汲郡而去。

那伍天锡、雄阔海等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最近几个月正憋得头上生角,此番终于得了出门机会,哪管前途危险不危险。一路上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热热闹闹中走完了几百里路,直到博望山脚,才得暂时消停。

一行人如此张扬,早被细作看在了眼里,报到了山上。博望山大当家王德仁乍一听程名振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以为对方前来寻当年之仇,紧张得长身而起,抓起家伙就准备擂鼓聚将。待听细作告知,对方满打满算只有二百来号人,气焰登时又小了下去。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只带二百多人?他干什么来了?难道个个都是铜头铁罗汉不成?”

“管他呢,杀下山去,一并擒了便是!”见王德仁被吓得手足无措,房彦藻心里好生鄙夷,扫了对方一眼,沉声建议。

“不可!”王德仁背上登时一紧,扭头看了看房彦藻和跃跃欲试的几个属下,厉声阻止。“那姓程的岂是喜欢冒险之人?他既然只带了两百多名护卫就敢过山,想必是有恃无恐。放他过去!放他过去!他不招惹咱们,咱们也不必多事!”

房彦藻听闻,心中老大不乐意。嘴角向上挑了挑,终是把话忍了下去。作为外来户,他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况且临行前李密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王德仁部是瓦岗军伸向河北的触角。他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把这支触角给弄丢了。

喽啰们见房大人不阻止,答应一声便准备下去传令。谁料,脚还没出聚义厅,看山的喽啰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报,大当家。程,程名振,程名振送帖子拜山!”

从龙之功,人人都想立。可别人当了皇帝,自己却成了一无是处的垫脚石而不是封侯拜将,试问这种赔本买卖谁还敢做?所以李密他是真命天子也罢,百年难遇的英主明君也好,那都成了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伙的功名富贵再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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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度建议被驳,房彦藻脸上很挂不住。退后半步,继续建议道:“不劳大当家吩咐,这信,房某自然会写。但大当家是不是在聚义厅外埋伏一批刀斧手。万一那姓程的不识抬举,也好将他一举擒获!”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心黑!”王德仁撇了撇嘴,送给房彦藻好大一个白眼珠。“暗藏刀斧手,摔杯为号,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是摆鸿门宴呢?到时候万一传扬出去,知道的人会说我老王当机立断,杀窦建德的信使而明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王胆小心窄,连顿饭都请不起呢!先生还是退开吧,这江湖人之间的事情,咱们还得按江湖规矩办!”

“有什么麻烦的,甭说两百,即便两千人,我这博望寨也盛得下!”王德仁不肯输了气势,强挺着脖子回应。“来几个人,给山下送酒送肉,管够!人家大老远来了,咱们不能不仗义!”

“这几位兄弟是?在下看着好生眼熟?”早就对房彦藻啰啰嗦嗦不耐烦,王德仁接过话头,冲着雄阔海等拱手。

说罢,也不理睬房彦藻如何脸红脖子粗,大步走出聚义厅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当我老王是傻子么?酒宴上杀人,说得容易。杀完了姓程的,你姓房的拍拍屁股回瓦岗寨领功受赏去也。窦建德正愁找不到茬呢?万一他带兵打过来,还不是我老王在这儿顶缸。徐茂公巴不得我早死!不替窦建德摇旗呐喊就算仗义。隔着一个黎阳,等李密的援军到了,我老王早被人剁成肉酱了!届时你们瓦岗军、窦家军算不打不成交,我老王呢,整一个大蒲包,还是傻瓜馅儿的!”

“你博望山有何颜面?”房彦藻听得直撇嘴,脸上依旧带着平和地微笑,挡住王德仁的去路,低声建议,“大当家是不是慎重一点儿,毕竟咱们瓦岗寨跟窦家军眼下并无邦交。万一有心人把此事传扬开去.......”

听了房彦藻的话,王德仁也觉得好生别扭。心道这书呆子也忒不识抬举了,人家笑脸送礼上门,你问都不问就说事情麻烦,不是存心拆大伙的台么?越想越觉得无趣,咳嗽了一声,冲着程名振说道:“程兄弟别听房长史的,他做事向来过于较真儿。你且说说,什么事,只要能办到的,做哥哥的一定去办!”

“他都到我家门口了,我还能往外赶么?至于邦交,现在没有,日后还不会有么?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密公,把今天的事情仔细说明。想必密公知道后,也不听容小人胡乱下蛆!”

看到王德仁和程名振两个越喝越热闹,房彦藻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此刻他是李密钦命的行军长史,位置不比王德仁低。程名振只顾着讨好王德仁而对他视而不见,就非常失礼。况且程名振无论求王德仁办什么事情,都得李密点头。如果李密不点头,王德仁岂敢背主与人相谋?

聚义厅里,众人分宾主落座。王德仁拍了拍手,命亲信先送上美酒。自己举起一盏,笑着劝道:“难得贵客光临,小寨蓬荜生辉。请饮此盏,为密公、窦公和天下豪杰寿!”

想到这层,他愈发觉得憋闷,走的步子也越来越大。远远地看见程名振带着四名铁甲侍卫,还有十几个抬着箱子的小喽啰,缓缓上山,立刻扯开嗓子,大笑着迎上前去:“程兄弟,今天刮得是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吹来了!”

作为外人,他怎会理解王德仁此刻心中的苦处。事实上,非但王德仁一个,此际瓦岗军内外两营,三十余寨统领,除了两三个李密的心腹死党外,有谁不是心事重重?李密在酒席前干净利落的那一刀,非但断送了翟让的性命,也将大伙对他的信任也一并斩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先前跟他合谋与翟让、徐茂公争权夺利是一回事情,杀翟让夺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大伙干起来纯是出于本能,心里没一点负担。而后者,试问瓦岗寨内,谁对李密比翟让的支持更大,功劳更高?连一手将其推上魏公之位的翟让李密都能毫不犹豫地砍掉,日后大伙不小心得罪了他,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说罢,笑呵呵地将绢帛摆在手边,清了清嗓子,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所谓无功不受禄。程郡守送了这么厚的大礼给我等,想必所求之事亦不太好办吧!”

想到这,也不顾房彦藻再三给自己递眼色,他笑呵呵地答应道:“吃完了饭,我立刻就给密公写信,一定劝他答应此事。其实瓦岗军拿那么多粮食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换些钱财赏赐弟兄们........”

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须臾之后,将先前喽啰们抬着的几个大箱子之中的一个抬了上来。当众打开,捧起一卷黄缎子包裹,站于程名振身侧。

饶是见多识广,房彦藻心里也猛然打了个突。且不说铠甲本身的造价,从制式和颜色上看,这分明是前朝陈家的御制之物。寻常人甭说穿在身上,即便多瞅上两眼,都是忤逆犯上之罪。

“李法主啊,当年他好像还在东躲西藏呢吧!”程名振立刻出言将对方的话顶了回去,“不过人就得信命。如今密公麾下兵多将广,比起当时,可是鲤鱼化龙了!放眼天下英雄,谁人能比密公今日!”

“这......”话音落下,王德仁立刻觉得面前的礼物开始变得烫手起来。以他在李密眼中的地位,哪可能说得上什么管用的话。可当众把路子堵死了,丢了金甲宝冠且不说,自己这博望山大当家也太没面子!

正想着,又听程名振笑着回答,“事情么,的确有一件。可以说亦公亦私。不过对你我两家都有好处!”

转念一想,人家已经把帖子送进来了,自己却不敢接待。传扬出去,日后绿林中便再无立足之地。只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有请。打开山门,列队相迎。叫厨子收拾一桌硬菜,别坠了咱们博望山的颜面!”

比起给秦德刚等人的金珠,王羲之的字价值绝对不在其下。房彦藻不能伸手打送礼人,匆匆向绢帛上扫了一眼,笑着道:“看笔势力道,应该是真迹吧。王右军的笔迹极难模仿,即便是假的,临到这个份上,也足以乱真了!”

这厮!秦德刚等人气得直拧鼻子。到手的金珠细软,还有丢还给人的说头么?大伙为李密拼死拼活干了小半辈子,积攒起来家底还没程小九的一份礼物重呢!你姓房的退三阻四,岂不是存心让大伙下半辈子继续受穷么?

程名振好像也喝得有些高了,脚步踉跄,带着几分炫耀将包裹捧给王德仁,“呵呵,我前几天发了笔小财,突然想起哥哥身上的甲胄有些旧了,便从中找了一件勉强拿得出手的给哥哥带了过来。哥哥可以试试,看合不合身。倘若不合身的话,我回头再给哥哥换件别的!”

作为半个主人,房彦藻不能无所表示。站起身,找个由头劝了第二盏。程名振将酒喝干。自己站起身,作为客人回敬博望山群雄。众人群起响应,又将第三盏酒一饮而尽。

雄阔海等人答应一声,齐齐上前向王德仁拱手。把个王德仁唬得向后退了半步,赶紧抱拳相还,“奶奶的,你洺州军有名有姓的豪杰都来了。可真给我老王面子。不敢不敢,我这厢有礼。咱们赶紧进屋去,进屋去吃酒耍子!”

“还有两百弟兄在山下,我怕他们给大当家添麻烦,就没全带上来!”一边走,程名振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

正瞪着眼睛生闷气的时候,又听见王德仁醉醺醺地说道:“客气话我就不说了,想必你程兄弟也不愿意多听。此番程兄弟来想必有事要王某办。说罢,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无损你我两家公务,做哥哥一定给你包下来!”

“也有劳房公美言。密公那边,想必你也能说上几句!”程名振如同受到了提醒般,赶紧转头再拍房彦藻的马屁。“长乐王说过,事成之后,他还有一份谢礼给诸位哥哥。想必不会比这份差多少!”

“多谢王当家厚待!”众人齐声答应,跟在程名振身后一起往里走。只四个人,威势却如同千军万马。看得王家军喽啰个个心跳不止,有人干脆偷偷将手都按到了刀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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