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三 中)

“天下英雄,密公与渊”,没等李密决定是否向李渊写信,趁乱勒索修武等地,李渊的使节已经带着他的亲笔信到了瓦岗。信中其他客套话都可以一眼扫过,但上述八个字,却真真切切地让李密拔剑而起。

天下英雄,密公与渊。如果类似的话出自窦建德或者王世充等人之手,李密肯定二话不说将信当着使节的面扯个粉碎。他窦建德算个什么东西,落草前不过是一个搜捕盗匪的小吏耳。至于碧眼狐王世充,此辈出身更是不堪,居然是一波斯胡人的后裔,交了好运,才过继给王家做假子!此等血脉卑贱之人,岂能与蒲山公相提并论。而唐公李渊,却与其他人大有不同。且不说其祖父那辈已经是北朝数得着的贵胄,单是三代世袭国公的名爵,就令窦建德等人望尘莫及。更何况李渊之母,与先帝杨广之母还是同胞姐妹。可以说大隋皇家的高贵血脉,有一半流淌在李渊的血管中。这样一个世袭的贵族主动前来结交,还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大兄,让李密如何不开心?

开心归开心,李密还不至于立刻得意忘形。什么都不索要就轻易地答应李渊的结盟请求。但来自长安的惊喜远远不止几句好话,李密这厢刚一开口,使者立刻拿出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诚意”。为了表达唐公个人对李密的赞赏,李渊家族愿意将半个河内郡,包括李密先前虎视眈眈的修武、安昌等地,立刻割让给瓦岗军。并且,李渊决定,以唐王,监国丞相的身份,纠集百官表李密为魏国公,上柱国,河南大总管。表文已经送入皇宫交少帝杨侑用印,只待两家盟约一达成,便立刻可以派人将印绶送往瓦岗。

这,已经远远超过李密当初所求了。尽管他心里很清楚,所谓少帝杨侑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李渊此举无非是学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天下光姓杨的皇帝就有三个,一个空头的国公爵位其实未必怎么值钱。但有皇帝的钦封和没皇帝的钦封就是不一样。至少从今往后,他这个魏公变成了货真价实,不再是一伙强盗关起门来沐猴而冠。此外,得到杨侑的钦封之后,下次再领兵与王世充相争,就可以说是奉旨讨伐奸佞。洛阳城内数万精兵连同他们头上的皇帝杨侗都可被视为叛贼,而瓦岗军则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家栋梁。

种种好处,李密根本没法拒绝。因此不顾魏征和裴仁基等人的反对,迅速答应了李渊的同盟请求。而李渊也说话算话,不但痛快地将几个县的地图和魏公印信送到了瓦岗,还顺势以皇帝杨侑的名义给李密下了一道旨意,责令他总管河南各地兵马,尽早平定渑池以西,黄河以南的各路叛匪。

简直是刚犯困就有人送枕头。领了地图和圣旨,李密立刻检点瓦岗兵马,以从李仲坚麾下俘虏并招降过来的悍将王君廓为镇北将军,河内郡守,带兵两万,挥师杀向了修武。然后,亲领其他诸路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洛阳。

王世充领兵迎战,在洛北被瓦岗军杀得大败。虎贲郎将王辩奉命断后,半柱香时间都没坚持到,便被秦叔宝一槊刺于马下。程知节、单雄信、裴行俨等猛将各带兵马,如海浪一样扑上前,杀得王世充根本站不住脚。亏得天空突降大雨,才趁乱跑回了洛阳。

小侍女显然是见惯了类似的场面,伺候起来手脚极其娴熟。不一会功夫,已经依次取来了洗脸水,漱口水、面巾和醒酒茶,井井有条地替魏征解酒。几盏热茶落肚后,魏征终于停止了呕吐。抬起头四下看了看,非常惭愧地向丑脸官员抱拳,“魏某不胜酒力,让储兄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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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魂飞天外的侍女打了个激灵,立刻双手抱着魏征的腰。就像蚂蚁撼树般,搀扶着魏征向外走。丑陋官员见状,摇头而笑。冲着大家四下拱了拱手,“我还是去送一送魏大人吧,免得他连自己的寝帐都找不到!”

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水准,非但替魏征遮掩了过错,而且把魏征的败兴之举归结为因李密持身严正而起。登时令当事双方都熄了火气,相互看着咧嘴而笑。唯独程知节这个愣头青,明明自己闯了祸却毫无意识,见魏征脸上的笑容十分牵强,拉了拉对方衣袖,大声问道:“怎么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呢。这都是哪跟哪啊?”

“君彦速去速回!”李密心思全在攻取洛阳后如何号令天下方面,所以也没觉得丑脸官员的举动多余,摆了摆手,笑着命令。

“长史之言甚是!正所谓开弓即无回头箭。我军已经杀到了洛阳城外,岂有再改弦易辙的道理?不过玄成今日之举也应了一句古话,君正而臣自直,为此,我等也当浮一大白!”邴元真的话音刚落,又一个容貌看上去及其猥亵的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声提议。

“尽今日之欢,为魏公寿!”众人笑呵呵地附和。

众人闻言,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密半口酒全喷到了桌案上,一边抚摸脸上的伤疤,一边狂笑着道:“好你个魏玄成,平素装得不食人间烟火般。喝醉了居然也这般德行。好,这个侍女就赐给你。你自己带走,愿意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被唤作魏良的随从答应一声,引了小侍女匆匆离去。当寝帐内再度恢复了安宁,储君彦端起茶盏,吹了几口,慢慢饮下。“唉!”仿佛被茶水烫了喉咙般,他哑声而叹,“看得到和做得到,完全是两回事情。玄成你不要再埋怨密公,他其实也挺难的。前日见到从河东送来的密报,几乎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直到今天接到众人的劝进表,脸上才勉强有了笑容。”

“大败!”储君彦连连点头。“倘若当初听了你的建议,不跟李渊结盟的话,我军估计已经攻下了半个山西。谁能料到李渊的实力居然疲弱到如此地步,八名悍将追随李世民抵挡薛举,居然溃了六路。慕容罗睺等人战死,名将刘肇基被薛举生擒!”

比起窦建德、刘武周等人所得,李密从李渊手中敲诈出来的几个县,简直就是一堆鸡肋!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此刻分兵,不但要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万一王世充趁机缠上来,瓦岗军等于两头都没得到好处。

到了此时,跟在二人身后的小侍女反而插不上手了,怯怯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魏征努力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此女的来头。挥了挥手,低声命令:“你下去歇息,我让人给你安排一间寝帐,就在我寝帐的旁边。待今日之事平息,魏某再想办法安置你!”

李密大喜,趁势直逼东都。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出兵拒之。刚一交手,段达所部的中军兵马就被秦叔宝单骑穿透。把个段达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韦津跑得稍慢了些,被程知节从背后追上,一记飞斧劈碎了脑袋。

这下,饶是李密气量再大,也有些恼火了。轻轻拍了下桌案,笑着喊道:“玄成要到哪里去?何不留下来与大伙举盏同乐?!”

不远处的中军帐依旧热闹,劝酒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但魏征和储君彦二人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寥落。“君彦知道魏某因何而醉!”呆立半晌之后,魏征摇头苦笑。“君彦也看到了,眼前热闹不过是刹那繁华?”

如此一来,洛阳到华阴之间的千里关山几乎是空的。只要瓦岗军不理睬洛阳城内的残兵,立即就可以将兵锋推到潼关之下。这样好的机会,可惜就被李密为了一个魏国公的虚名给放弃了,无法不令人感觉可惜。谁料,更可惜的事情还在后边,说完了西边的军情,储君彦将手指一晃,又点到了河东和河北两地上,“刘武周趁虚南下,日前已经攻破了太原。李仲坚又要救太原,又要防止突厥人的反扑,根本忙不过来。窦建德只是轻轻向北推了推,便一举推到了鲜虞城下!”

魏征眉头轻皱,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第一个看出瓦岗军所临窘境之人。但储君彦这厮居然看清楚了,却不向李密进谏。想到此节,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盯着储君彦,仿佛能穿破对方的灵魂。

魏征挣扎了一下,酒后乏力,终于没有能够挣脱,只好让储君彦继续搀扶着自己。两个跌跌撞撞的醉鬼,后边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侍女,缓缓而行。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来到魏征的寝帐。伺候魏征的亲随见此,赶紧抢上前,搀扶二人入内。然后打水洗脸,奉上醒酒汤,,忙了个不亦乐乎。

“鲜虞,大概是十二天前的事情。此刻,估计鲜虞也落入了窦建德之手。据密报说,李仲坚本人根本不在博陵,回军都来不及。”储君彦笑着介绍,言语之中不无遗憾。

“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小侍女久在李密身边,也学会了些场面话,蹲下身体,敛衽施礼。“贱妾乃薄柳之质,不堪伺候君子。但洗衣洒扫之事,大人尽管吩咐!”

“非但河东,如今河北也打成了一锅粥。从目前来看,局势对我瓦岗军来说还好!”储君彦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透漏。

“哪里?”魏征额头上冷汗直滚,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惊讶。曾几何时,虎贲大将军李仲坚在大隋官吏眼中,几乎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他居然也败了,居然败得如此狼狈,连博陵郡的治所鲜虞都岌岌可危!

“王伏宝到了何处?”放着窦建德的主力不顾,魏征却问起了两支偏师,“程名振的,这厮又到了哪?”“有今天没明日的酒,不喝也罢!”魏征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继续急走。程知节正好交割了军务从门外走进了,听到魏征的气话,楞了楞,伸手将其拦住,笑呵呵地劝道:“今朝且图一醉么?管他明天干什么?你们这些读书人,想的就是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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