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自立为王,一是没那个本钱,另外一个原因是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河北这片大地上,五年来被人割了脑袋的草头王不下十个。笑话在一旁看看就够了,没必要非亲自去做那个笑料。
说罢,几要命人摆开宴席。裴寂一见,知道自己如果此刻不能打动程名振,恐怕等酒盏举起来,就再没机会了。情急之下,他突然智由心生,摆了摆手,大声喊道:“且慢。不着急喝酒。老夫今天也非为喝酒而来。”
“程将军请”
这么快就切入正题了?程名振被问得一愣。想了想,低声回应,“程某虽然身受乱世之苦,对这其中的差别,却不太清楚。以程某浅见,所谓乱世,就是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时代。而大多数人不做恶也能活得下去的时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程名振笑着陪了一盏,然后低声说道:“不过是晚辈自己的一点点感悟而已。让玄真公见笑了!”
裴寂却不肯轻易放弃一个切入正题的机会,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这世上大多数穷山恶水,还不都是人糟蹋出来的。每逢乱世到来,朝廷无能,秩序崩坏,民不聊生,凡有高山大河处,就都会变成穷山恶水。若是在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道路畅通,官员尽职尽力,山水自然又会恢复清明!”
“好一个‘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时代’,程将军此言,真是高明至极!”裴寂先是一皱眉,然后抚掌大笑。“大多数人不作恶也能活,便为盛世。想做好人而不得,就是乱世。来,为此言,咱们以茶当酒,喝他一大盏!”
他弄不懂位高权重的裴寂怎么丝毫不在意自家身份,更弄不明白巨鹿泽一群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贼寇凭什么在右仆射大人面前不卑不亢。先前即便是瓦岗军河内大总管王君廓,见了裴老大人也是毕恭毕敬。哪里像程名振这厮,居然以草民之礼坦然相待?
“嗯!”程名振开始沉吟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裴寂的话,眼下,洺州营的处境几乎可以用“山穷水尽”四个字拉形容。非但在战场上接连败于窦建德之手,多年来积聚的民心,也在一点点地流失。百姓们已经过厌烦了动荡的日子,只要能安心种地,对于谁于自己头上发号施令并不太在乎。因此,洺州营与窦家军之争,并没得到民间多少帮助。相反,那些已经在平恩各地有了自己田产的百姓们,更愿意看到战斗早点结束。如果能让他们在平恩各地战火不断和程名振等人被窦建德砍下脑袋二者之间选择,他们也许更愿意选择后者。
看见大伙频频点头,裴寂知道自己戳到了众人的心痒处。笑了笑,继续鼓动道:“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大唐天子意在重整山河,再建秩序。正是我辈一展身手之机。程将军,老夫可是看好你。陛下远在京师,也曾听说过你的大名!”
“现在,也许还是寻条活路罢了!”程名振站起身,茫然地举头四望。在众位弟兄的眼睛中,他分明看到了几分期待。大伙都在等着他,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给大伙找一条出路。这份期待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过腰,传不过气。即便做梦时也要弓着身体。
“玄真公过奖!”程名振摇摇头,不想把类似的话题继续下去。
“原来如此!”程名振刚刚浮满笑容的脸突然又冷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还是富贵者肆意妄为,贫贱者永远被像杂草一般践踏,有冤难无处可申,有才华无法出头。敢问老大人,这样的秩序又能维持得了多久?这样的大唐与大隋有什么分别?老大人,程某才疏学浅,可能要辜负您的期待了!”
裴寂却没有把握住机会趁热打铁,而是拉着跟程名振纵论天下大事,指点江山。把前朝积弊和眼下局势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扯了个 遍,然后又放下茶盏,笑着问道:“自古以来,大乱之后,人心必然思安。程将军,不知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呢?可否说给老夫听听?”
“大丈夫立世,理当如此!”程名振笑着点头。旁边的郝老刀,杜疤瘌等人也觉得裴寂这个人实在,身上丝毫没有高官的架子。汲取上次被王伏宝、窦建德三言两语打动的教训,如果裴寂今天上了开口就是什么天下,闭口就是什么大业,众人肯定会嗤之以鼻。而偏偏老仆射以寻常人最期待的念头入手,一下子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宾主双方退让再三,然后相视而笑,同时迈步,并肩走向岛屿中央的房屋密集处。把憋了一肚子火气的陈良诚看得两眼直发傻,只好带着其余几名侍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我哪句话说错了?”裴寂在心里自问。一时被打击得无法缓过神来。既然程名振肯请自己入聚义厅喝茶,就说明巨鹿泽上下并不是完全反对接受大唐的招安。既然招安么?讨价还价一番也可以理解。怎地毫无预兆地突然冷了脸?
此外,还有粮草供应问题。器械支持问题。资金来源问题。失去了平恩、洺水等地后,一项项都成了无源之水。如果洺州营真的如在王德仁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强悍,那般富足的话,大伙早把窦建德赶回漳水东岸去了,还能由着他在大伙辛苦开辟起来的基业上随意折腾?
“啊——!”没想到本以胜券在握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裴寂差一点叫出声音来。转头看向杜疤瘌、孙驼子等人,期待他们这些老者能制止程名振的莽撞。却发现众人脸上尽管很是失望,目光却绝对不肯私下与自己的目光相接。
“玄真公请!”
程名振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双方在心计上功力差得太多了,一见面,他就处处受制。这种感觉很是别扭,几番努力却扭转不过来。既然扭转不了,索性让裴寂尽情发挥就是,反正最后归降不归降,决定权还在自己手里。
“但程将军可否知道,这乱世和盛世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猛然间,裴寂语风一转,收起笑容,正色追问。
“怎么,难道程将军有自立之意么?那也不错,在河北局势未定之前,我大唐愿意尽可能给予支持!”见程名振迟迟不肯回答自己的问话,裴寂笑了笑,继续问道。
“一片穷山恶水罢了。当不起玄真公如此夸赞!”程名振笑了笑,轻轻摇头。裴寂此番前来,摆明了是打着替大唐收服洺州营的主意。但到底归不归降大唐,从上回王德仁来到现在,泽内的弟兄们还不能达成一致意见。毕竟有窦建德麾下那个血淋淋的教训在,谁做决定之前都不得不慎重。
杜疤瘌等人一听,立刻把头又转了过来。大伙心里,其实还是希望程名振听听大唐国开出的条件。谁也不想下半辈子一直憋在巨鹿泽中,更不想待天下平定后,被人当流寇给生生剿灭了。但程名振到底为什么突然中止了与裴寂的探讨,众人心里也不清楚。年青人做事一直比较认死理儿,当年便是如此,现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还是如此。
见众人都在给自己创造机会,裴寂把心一横,大声补充,“程将军上回不是问过王将军一个难题么?王将军回答不出来。老夫今天,可以给你答案!”
闻听此言,已经站起身指挥亲卫准备酒宴的程名振轻轻转过身,眉宇间写上了“惊诧“二字。裴寂才不管对方惊诧不惊诧,喘息了几下,接茬说道:“大唐皇帝李渊那个人,贪财,好色,耳根子软。做事情也没长远眼光和明确目标。更说不出什么令人激昂的道理来!比起古圣先贤,他简直平庸得无可救药!”
一番话,彻底把大伙弄楞了,纷纷把目光定在了裴寂的脸上。见过胆大的,但像这样在背后如此诋毁自家主公者,裴寂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号。
四下拱了拱手,大唐右仆射裴寂长身而立,灰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但李渊这个人肯听劝,有错能改。虽然不会说话却懂得脚踏实地的做事。程将军,大唐即将建立的秩序与前朝有什么区别,裴某现在也不清楚。但裴某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说出来,而是做出来的。乱世必将结束,新的国家如何,秩序如何?你不参与,它就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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