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接阵,临敌不过三矢。这句话指的是骑兵平原发起冲锋,敌军弓箭手的最大杀伤频率。战马在平原上冲过一百步,只需要四五息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三箭。未经训练的弓箭手顶多发出两箭,如果心慌意乱的话,一箭之后,就得转身逃命,否则必死无疑。但今天的战斗,却无法套用这句古话。山坡减缓了骑兵的速度,洺州营的弓箭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才不会怕还没冲到眼皮底下的敌人。只见他们,由仰射慢慢改为平射,俯射,每个人都从容不迫地发了五支箭,才在号角的指挥下,慢慢从鹿砦旁退走。而山坡上,杜世贵的部下只剩了不到十人,稀稀落落地跟在浑身插满羽箭,全赖着铠甲厚度才没有当场战死的杜将军身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呆发傻。

不看敌军到底死伤多少。洺州营的强弩手发完一轮铁矢,立刻大步退后。第二排弩手迅速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动机关,发射出另一波死亡风暴。黑漆漆的土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包括身体和灵魂。第三波攻击序列的将士赶到,停顿在弩箭射程外,用绳索套住孙大安的身体,将其抢了回去,重新安放于马背上,缓缓退走。没有继续攻击下去的必要了,云骑都尉卢宇文元亮冒着被军法惩处的危险,主动中止了战斗。他带领手下兄弟尽最大可能抢夺袍泽的遗体,然后吹响撤军号角。

“大安!”弥留之际,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走啊,给麦老将军报仇。”“走啊!走啊!”拼尽最后力气,孙大安扯开嗓子高呼。血从嘴巴里汩汩冒了出来,染红银色的铠甲,染红白色的坐骑,染红脚下黑漆漆的土地。

天上天下,一片通红。骁骑都尉孙大安被射得像个刺猬一般,抱住马脖颈,挣扎着不肯倒下。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陆建方昨夜说的那些话,恨当年不死于辽水之东。当年,他也是杀入敌阵中勇士的一个,跟在手持铁蒺藜骨朵的刘武周将军身后,呐喊咆哮,宁死不退。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刘将军,跟着他,无怨无悔。尽管今天的刘将军已经不是昔日的刘将军,尽管汉家男儿的营帐,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谣。

没等杜世贵撤离战场,第二波攻击序列已经赶到。他们几乎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袍泽身上的惨剧,一个个两眼冒火。但骑弓的有效杀伤射程远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们不得不忍住仇恨,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五十步之内。

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飞起来的雕翎羽箭带着风声,滑翔过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于敌军头上落下一阵暴雨。血一朵朵在杜世贵身边绽放起来,绮丽夺目。两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向其靠拢,用横刀替将军拨打羽箭。他们尽最大努力保证了杜世贵的安全,自己的身体上却插了五、六支箭,失血过多,缓缓坠下坐骑。

鹿砦后,不动如山的重甲长槊手们突然整齐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杀招。一排洺州营将士平端着强弩,从长槊手背后现了出来。扣动机关,弩箭汇成一道黑色的风暴。正在拨转马头,发射羽箭的刘武周军骑射手被风暴拦腰卷住,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待第一攻击序列冲出一百余步之后,第二攻击序列于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下,迅速跟上。两支队伍人数都不多,但战马踏起的烟尘却遮天蔽日。尉迟敬德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敌我双方的动静。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他听到了敌军慌乱的呼喊,低沉的号角。忽然,那些角声变得清晰整齐,然后龙吟般穿透烟幕。

“等……”杜世贵大叫,试图约束麾下不要浪费体力,继续向迫近数步再发起攻击。但很快,他也把三支箭连珠般发了出去,然后不管射没射中目标,拨马就走。

晨风掠过长槊组成的丛林,发出凄厉的呜咽。闻听此声,山上的守军愈发惊慌了。战旗摆动个不停,士卒们在皮鞭和利刃的逼迫下来回跑动。这是一群生瓜蛋子,欺负百姓在行,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作战,纯属自寻死路。想到这儿,尉迟敬德将长槊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前锋,出击!”。战鼓声骤然炸响,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破锋将军杜世贵抽出横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侧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余名精锐学着他的模样,俯身、探臂、缓缓加速,缓缓冲上山坡,压向敌军。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哽咽如哭。整个攻击序列都停顿了下来。恰巧有一阵强风吹过,将马蹄溅起的烟尘吹偏,吹散。早就凭借听力发觉形势不对,及时终止了第四攻击序列所有动作的尉迟敬德站在马鞍上,目光透过尘埃,呆呆**。

前后不到一刻钟时间,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敌军的乱箭丛矢之下。而到现在为止,他连敌人的衣服角还没碰到。这真是一支被收编的流寇么?他不敢再相信细作的话,只觉得眼前发黑,嘴巴发苦,咸渍渍的味道在牙齿根部回荡,怎么咽也咽不干净。

陆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死在辽水东岸!陆建方的话又响了起来,声声撞击他的耳鼓。这场仗再打下去值得么?大伙究竟为谁而死,死后究竟能落下个什么?从没想过类似问题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觉茫然了。一瞬间,刘武周平素相待的恩义,宋金刚身首异处的仇恨,还有陆建方绝望中发出的质问,同时压了过来,像山一样压得他无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敌军又哼起了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

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 妻儿梦里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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