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之的声音適时响起,低沉而有力:“这是“追光计划”,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我们追赶世界光刻巔峰的核心行动纲领。

它包含多个子项、多个阶段目標,但贯穿始终的核心理念只有一条,也是您刚刚在阐述现实困境时,间接点醒我的那条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著林本坚,

“那就是一一產业正向发展!从基础低端做起!从问题的最根本源头做起!”

“正向发展?”

林本坚轻轻重复著这个词,眉头微,带著一丝疑惑和不以为然。

以他过往在台积电的辉煌经验,在业界泰山北斗的地位,这样似乎“放低身段”的宏观提法,

他本能地觉得有些过於基础了?

是妥协的藉口吗?

吴楚之直视著他的眼睛,继续说道,

“我所说的正向发展,绝不是自我安慰的低起点,更不是迴避核心技术的懒情。

它是面对巨大鸿沟时最务实、最可持续、也最具韧性的选择!

它要求我们必须首先建立起一个可以自我造血、自我叠代、能够持续运转的產业链循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意味著,短期內,我们瞄准的不是asml的尖端產品,而是可能已被他们淘汰的、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仍具备广阔市场空间的低端机型!

比如,不是纳米,而是微米级別及以上成熟製程对应的光刻机需求,甚至更低端的技术!

我们要从研究、复製、理解、掌握这些相对老旧技术的光学原理、机械结构、控制系统开始!

一步一步,一个螺丝一个螺母地吃透它!

通过量產这些能满足我们国內部分需求的设备,先让產业链『活』起来!”

林本坚本来略带轻慢的眼神,在吴楚之说到“从低端做起”时,骤然一凛!

隨即,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里进发出真正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带著毫不掩饰的、发自內心的敬意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正向发展从低端做起—"

林本坚喃喃自语,眼神里的困惑和轻视早已被强烈的认同感所取代,

“从最基本的光源、物镜、工件台、对准系统—一级级向上爬?而不是一上来就对著最顶尖的duv衝锋?”

吴楚之坚定地点点头:“没错!不积跌步,无以至千里。

盖高楼,地基必须一层层夯实。

半导体设备更是如此!跳过基础步骤,所谓的『超车”,只会是空中楼阁。”

“小吴总!”

林本坚的声音带著激动,“我不得不说,您—您是真正懂產业规律、懂技术发展实质的人!”

他一拍大腿,感慨万分,“这条路,才是一条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可行的道路!

因为有前人的脚印就在眼前,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鑑、避免弯路!

这条路,它看著慢,一步一个脚印,但在產业发展的漫长赛道上,这种慢,才是真正的快!

因为它规避了所有未知的重大风险,踏著坚实的阶梯,能走得更稳、更远!

后发者,它並非完全处於劣势,后发者它天然就拥有时间给予的洞察优势和借鑑试错经验』的后发优势啊!”

林本坚终於找到了表达他內心强烈共鸣的词汇,语气也兴奋起来。

对於一个浸淫技术领域大半辈子的顶尖专家而言,看到一个如此年轻的企业家能有这般清醒而深刻的认知,能抵抗住浮躁的诱惑和虚幻的梦想,愿意脚踏实地的走这条漫长而艰辛的、真正属於“正道”的道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庆幸。

华夏半导体,或许真的等待到了这样一位兼具雄心与理智的领路人!

然而,这阵强烈的认同和兴奋感如同潮水般褪去后,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残酷的灰色情绪立刻沉淀下来,占据了林本坚的心头。

他的眼神在短暂的璀璨之后,迅速地黯淡下来。

对於產业而言,吴楚之描绘的计划和理念,他百分百赞同。

这或许是华夏半导体產业浴火重生的唯一生路。

有这样一个目光长远、头脑清醒、愿意脚踏实地引领產业走正道的年轻人掌舵,假以时日,只要他不犯顛覆性错误,秉持著这条“正向发展、从低端做起”的道路坚定走下去,林本坚深信,华夏半导体產业与世界顶尖水平的鸿沟,终將被逐步填平。

儘管整体上可能依然难以在短期內全面抗衡,但差距绝不会越拉越大,甚至会因为专注基础带来的牢固根基,以及全球供应链偶发的波动(这在技术路线复杂多变的半导体行业几乎是一种必然),迎来追赶甚至局部反超的契机。

后发者那份可以凝望前路所有陷阱与弯道的从容,本身就是一种难以估量的战略优势。

然而!

当產业层面的宏大蓝图与光明前景在心中铺开之际,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失落,如同冰冷的地下暗流,悄然淹没了林本坚刚才泛起的振奋。

他的眼神,那刚刚被產业认同和领袖魅力点燃的光彩,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燃料的焰火,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甚至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嘆息了一声。

因为这颗心,终究不属於一个纯粹的產业分析师或战略制定者。

它属於一个研究者。

一个以挑战未知、探索前沿为毕生追求的光刻技术探索者!

对於產业整体,这是条必由之路;

但对於他林本坚个人而言呢?

这几乎等同於一次灵魂层面的放逐和牺牲!

他的专长,他的经验,他那在浸润式光刻技术革命中积累的敏锐触角和洞见,他所熟悉的战场,始终是技术金字塔最顶端的寒冰之座,是与尼康、佳能最精锐研发团队隔空斗法的最前沿!

他渴望解决的,是波长压缩到几纳米后的衍射极限问题;是光源功率稳定性提升一个数量级的工程奇蹟;是高数值孔径物镜设计的物理边界之舞!

而现在,若留在果核,或者说扎根於华夏这片需补课的土地,他林本坚未来二十年的使命是什么?

去解析那些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熟知透顶的落后光源结构?

去优化那些早已被国际主流淘汰的步进重复式工件台精度?

去解决一个早已解决了无数次的、关於初代步进式光刻机的掩模对准难题?

甚至,去设计一款能满足300nm或更粗放製程要求的、成本低廉但性能勉强够用的“能用”级別的光刻机?

这对於一个曾经攀上技术巔峰、並亲手推动了光刻技术走向全新维度的人来说,无异於让一位米其林三星主厨去经营一个只卖方便麵加滷蛋的路边摊!

技术层面的降维打击,带来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彻骨的技术生命浪费感!

是对他数十年积累的顶尖才华的无情搁置!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宝贵的、所剩无多的科研黄金岁月,被消磨在那些重复的、基础性的补课之中。

这就像让一位开惯了f1赛车的世界冠军,去乡村泥土路上开手扶拖拉机。

使命感或许能让他忍受这段顛簸的道路。

但心中的失落与不甘,如同附骨之疽,无法驱散。

他不是钱学森,他没有钱学森那么伟大。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

这份强烈的矛盾感是如此外露地写在了他的脸上,那份对產业未来的热忱与对个人技术生命被搁浅的忧虑,交织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痛苦。

他有些不敢直视吴楚之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摩著那本“追光计划”厚重的封皮。

沉默,再次笼罩了温暖的办公室。

茶汤的热气都已变得稀薄。

吴楚之將林本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那份认同后的巨大失落,那份属於顶尖专家灵魂深处的骄傲与不甘,他完全理解。

他並未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他没有急於开口,而是拿起精致的紫砂小壶,动作流畅而优雅地为林本坚和他自己,再次添满了微凉的茶杯。

茶水流淌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壶嘴的水流停歇,吴楚之才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那醇和的茶香似乎带给他更清晰的思绪。

他放下杯子,目光平和却又带著一丝狡的笑意,看向依旧低头的林本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所以,林先生,坦率地说,”

吴楚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如果我们选择沿著您刚才认同的那条“从低端做起”的正向追赶路径,確实至少在未来七年之內,我们很难为您提供足够广阔的舞台来施展您真正的锋芒。

您的『屠龙之技”,在这条赛道上,恐怕真的会感到无用武之地。”

“嗡!”

林本坚感觉脑袋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切割著吴楚之脸上的表情。

他听懂了!

不仅听懂吴楚之明白无误地点出了他內心最深的失落根源一一至少七年“无用武之地”!

更关键的是,吴楚之那句话里一个极其精准的用词,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如果选择这条赛道?”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別的选择?

別的赛道?!

在林本坚这位世界顶尖专家的认知版图里,光刻技术的选代路线图早已被规划得清晰无比一一从汞灯光源到准分子雷射器,从接触式、接近式到投影式、步进式,再到他那横空出世的浸润式光刻—

下一站,便是充满挑战的极紫外(euv)领域!

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第二条通往製造小纳米乃至更先进位程晶片的康庄大道?

弯道超车?

跨越式发展?

他刚刚还对吴楚之清醒认识这点表示了认同!

难道吴楚之要推翻自己刚才的论断?这不可能!

难道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工艺上做点小创新?

比如改进一下光刻胶的配方?

或者优化一下某个镜头组件的非球面设计?

这在asml眼中,连小补丁都算不上,构不成一条新的赛道!

林本坚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疑惑和一丝丝荒谬感占据。

他下意识地、带著质疑的语气开口问道,声音因为过於惊讶而显得有些变调:

“小吴总—您这话的意思是?”

他眉头紧锁,紧紧盯著吴楚之,“除了正向追赶这条路,难道还有·另一条赛道?”

他无法想像,光刻机这个代表著人类工程精度巔峰的领域,还能从哪里长出一条全新的、足以支撑尖端晶片製造的路径?

吴楚之看著林本坚脸上难以置信又夹杂著本能否定的表情,不由得莞尔一笑。

他並没有被这份质疑所冒犯,反而感到一种理解后的愉快。

这才是一个顶尖专家应有的正常反应。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用一声轻轻的鼻音“嗯”代替了点头。

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耸了耸肩膀,语气带著一种閒话家常般的轻鬆和某种奇特的自信:

“换个轨道的话,”

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您恐怕会被繁忙的节奏逼得连去教堂祷告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未来的日子,会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停不下来。”

林本坚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呵。”

这声笑,带著毫不掩饰的、深植於技术权威认知里的“天方夜谭”意味。

一条全新的、足以製造尖端晶片的光刻技术路径?

还能忙到他信仰生活都被挤占?

这听上去与其说是战略构想,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不语世事的年轻人的异想天开。

他觉得吴楚之可能是在用幽默来化解他刚才流露的失落感,或者是另有所指,但绝不可能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向追赶就是唯一的路,换赛道?

谈何容易!

吴楚之对林本坚这声饱含技术专家傲慢的轻笑毫不在意。

他甚至没有去爭辩,神情依旧诚恳而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著林本坚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代表专业壁垒的镜片,

“在光刻技术领域,您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大师,”

吴楚之语气郑重地开场,带著对专业的尊重,

“我这个门外汉,绝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指点江山。”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两个名字,其份量足以让任何一位华裔科学家肃然起敬:

“但是,林先生,我想跟您提两个人。一位是钱学森钱老,一位是杨振寧杨老。

这两位老先生,相信您一定和我一样,对其成就与风骨耳熟能详,心怀敬仰。”

林本坚的脸上浮现出深以为然的郑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两位科学巨擎,一位是推动华夏航天与两弹一星工程的擎天之柱,一位是物理学界摘取皇冠上明珠的华人表率,是每一个华夏科技工作者心中不朽的丰碑。

吴楚之忽然提起他们,用意何在?

吴楚之没有卖关子,继续沉声说道:

“不知道您有没有留意到,在西方学术界和產业界,尤其是那些习惯了技术领先並掌控核心的国家,一直流传著一种近乎“共识』的判断。

他们认为,华夏这样的后来者,想要通过纯粹的自主研发道路去追赶甚至超越西方现有的尖端科技积累,是一条完全不可能成功的路径!”

他的语气带著一丝冷冽:

“客观地讲,这种论调,它並非完全是出自恶意的诅咒或唱衰。

其背后的逻辑,深植於他们那种高度发达的资本市场体系一一在他们眼中,自主研发几个字,

等同於无底洞般的资金投入、漫长到足以拖垮数个公司的研发周期、以及那伴隨每一个技术节点跳跃而来的、极高概率的血本无归!

在他们看来,在技术高速叠代的浪潮中,一个健康的商业体系,应该是一个不断滚动、快速变现利润的循环。在这种观念束缚下,“自主研发=必败”就成了根深蒂固的信条。”

吴楚之的语调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出鞘的剑锋:

“这种基於冰冷资本逻辑的『客观”,我们姑且听之。

然而,它背后的巨大毒性,却如同精神鸦片,在过去几十年深刻地侵蚀了我们自己的信心和选择!

让我们曾经在巨大的现实差距面前迷失、动摇,甚至深受其茶毒!

其结果,便是那句在特定年代颇为流行、后来却让民族科技脊樑付出沉痛代价的错误理念他一字一顿,带著刻骨的沉痛,吐出了那八个万斤重锤般的字眼:

“造不如买!买不如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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