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哪怕一点儿安全问题,不光展位要封,整个工业机械厅都得被通报批评。

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份。

大会对岗位划分死得要命,哪怕是同一个展区,身份不同,权限也天差地別。

厂方代表能碰设备,评审专家能提问题,技术员能协助復检,翻译的职责就是审核外文资料、单位和说明书。

陈露阳是以技术翻译的身份出现在工业机械厅的。

他既不是参展厂代表,也不是工程师。

一个翻译跑出去调设备?

別人一句话,就能把他定成“越权干涉展务”“扰乱会场秩序”。

轻则停职,重则直接取消翻译资格,还要写检討、报批工业部,留备案。

陈露阳眉宇间露出犹豫纠结之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回到了翻译间。

没过多久,东洲汽车修造厂的消息就在整个工业机械厅传开了。

大家都是造车的,都知道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咱们大傢伙要不去帮帮忙,把车抬起来?”

不知道谁招呼了一声,下一刻,展区里的参会代表们全都自发的围到东洲厂的小货车旁。

一时间,几十来个穿蓝工装、卡其衫的身影全蹲下了身。

“来,垫块木头,別滑!”

“这边角度不对,槓桿靠后点,再往下压!”

有人从隔壁工具机厂展台搬来木垫,有人拆下展示支架上的钢管当撬槓,甚至还有人脱下外套垫在地上,趴著看底盘的焊缝。

於岸山、郝逢春也挽起袖子,一边抹汗一边琢磨受力点。

曹青杭咬著牙,手上青筋暴起,喊道:“大傢伙再来一把!別让它滑了————一二三,抬!”

听著会场里传来的號子声,翻译间的陈露阳真是坐不住了。

借著上厕所的由头,他跑出展厅一看!

只见展厅正中央,那辆东洲厂的轻型货车被围得水泄不通。

有的代表拿著钢捲尺,一手比著角度;

有的乾脆半跪在地上,拿铅笔在图纸上记笔记,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一个数据。

陈露阳站在门口,心臟“砰砰”直跳,拳头紧了又紧。

这事根本就不行!

修理厂能抬车,是因为有地坑、有升降架,力点正、空间够。

而这展厅的地面是水磨石地板,平平整整的,车底离地才十几公分,根本找不到受力点。

再加上这车满油、加装了样品货箱,合计起来足足一吨半重,哪是一群人靠胳膊就能抬动的。

东洲厂的许铁成已经彻底没了希望。

段越湖蹲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那种“眼看就要够得著,却偏偏差一手”的窒息感。

这种窒息感,陈露阳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大冬天,他揣著图纸,四处碰壁去技校联繫生產合作,却没有一个人应和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於岸山从人群那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堆,正好落在陈露阳身上。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谁都没说话。

郝逢春抹了把汗,低声嘀咕:“要是小陈那玩意儿能用就好了————”

曹青杭也下意识看向陈露阳,可他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大家都知道陈露阳有设备,但也明白这事他不好出头。

陈露阳现在是大会的技术翻译,不是厂方代表;

千斤顶也不是大会展品,而是他自家厂的物件。

真要拿进展馆,被安全组盯上,连带整个机械厅都得跟著挨批。

知道的,他拿千斤顶是为了帮助兄弟厂家参加广交会。

换成別有用心的,保不住以为陈露阳是想趁机把自家的千斤顶混入进出口预展。

陈露阳也清楚这一点。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堆可能的后果之后,他咬著牙,整个人反而静下来了。

妈的!

怕个啥!

一股热血涌上胸膛,陈露阳大步走到许铁成面前。

“许厂长,我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帮上你们。”

许铁成一愣,抬头看向他。

陈露阳语气平静。

“我们修理厂有小型液压千斤顶,长度比一块大號青砖长一掌、厚两叠《人民日报》那么宽,能把你这辆车支起来。”

“什么?”许铁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有千斤顶?”

“有,”陈露阳点点头,“但不在这儿,在我修理厂。”

“你要不信,可以跟我去看看实物。顶一吨半的车,没问题。”

许铁成、段越湖和身后的东洲厂代表全愣住了,这两天他们在展馆里守著,谁是评审组的、谁是翻译、谁是工程师,他们门儿清。

从始至终,他们压根就没往陈露阳是同行这个方向去想。

过了几秒,许铁成下意识地摇头,苦笑道:“同志,你別开玩笑,这车可不是玩具。”

“我没开玩笑。”陈露阳认真地答,”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能带你去看。”

“你说认真的?”许铁成察觉到不对,反问一句。

陈露阳点点头,“我现在就能带你们去看看。”

许铁成正要说话,却见陈露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皱眉补了一句:“不过我得先请个假。”

此时,翻译组的办公室里正是最忙的时候。

第一批通过初审的展品名单刚定,翻译组不仅要在今晚十点前把“通过单位”的三语对照表、外文標籤、技术参数摘要整理完,统一口径,上报秘书处;

同时,第二批“覆审单位”的备註也要同时归档。

每个人桌上都压著一小摞“黄签页”,时间卡得像脖子上的领扣。

就在大家都低头猛猛干活的时候,陈露阳跑著推开门,衝到了高亚寧的面前。

“组长,我想请个假。”

“理由?”高亚寧抬起头,皱了皱眉。

陈露阳回答:“东洲汽车修造厂差一份底盘静压的补测。”

“他们明天就要覆审,如果补不上数据,可能会被打回,参加不了广交会。”

“不行。”高亚寧拒绝得乾脆。

“你是翻译,不是修理工。”

“今晚十点前,我们要把通过单位的全部对照表交给秘书处。这个时候请假,你自己觉得合適吗?”

高亚寧低头继续弄材料,摆明了是撑人走的態度。

陈露阳站在原地:“组长,我速去速回,2个小时就够。”

高亚寧头都没抬:“你这是通知我?”

陈露阳深吸一口气:“恳请组长给我两个小时的假。”

按照陈露阳为人的调性,遇见这种冷场的局面,早就识相的撤了。

可这回,真的没法撤。

“组长,这是一台要去广交会的车。”陈露阳急切开口。

“我们也是要去广交会的翻译。”

高亚寧抬头,理智而审视的看著陈露阳。

“陈露阳同志,你是以技术翻译人员的身份进入展会的,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秩序与公平,是整个会务系统的底线。”

“你现在走,就等於让翻译工作陷入被动,全组同志都会因为你的缺席而影响工作进度!”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不要以为你给同志们打了两壶水,就能在关键时候討个情面。”

“如果你不遵守规定,擅自离岗,我將取消你的翻译资格,並且回函工业部和全国机电总公司。”

张伟伦瞧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组长,小陈也是为了工作上的事,他那边確实特殊。我们几个多干点,晚十点肯定能交工。”

刘青也忙道:“是啊,组长,这些活儿咱们能干完,小陈去一趟也不会耽误任务。”

高亚寧没看他们,语气不容质疑:“我这里没有假,也不会给任何人假。”

“你要是要走,那就交证离开。”

屋子里短暂地静了一下。

几位正忙著翻译的同事纷纷抬起头,偷偷看向他们。

陈露阳喉结微微动了动,隨即伸手將胸前的证件放在了高亚寧的桌子上。

“我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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