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他专属的深灰色男士拖鞋,依旧整齐地摆在那里。鞋头朝着门内的方向。

在……家?

姜在勋无声地带上身后的门。

换鞋。

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空荡的沙发。

茶几上遥控器的位置没变。

厨房料理台光洁如新。

唯一的不同……

是阳台角落那只藤编猫窝空了。

三猫呢?

他放轻脚步往里走。

卧室的门虚掩着。

柔和的、不属于顶灯的暖色光线从门缝底下漏出来。

里面很安静。

(在卧室?)

姜在勋的脚步在距离门口两步之遥的边缘停住。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能——

换衣服?

睡着了?

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这种近在咫尺却又被门阻隔的不确定感,让他喉头发紧。

抬手想敲门。

指尖悬在门板上半厘米的位置,又生生顿住。

就这么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

像座被钉在卧室门口的雕像。

雨声隔着落地窗隐隐传来。

就在姜在勋踟躇着是留张便条还是悄悄退走的时候——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面前的卧室门……

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暖黄色的灯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林允儿就站在那片暖光里。

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浅灰色长袖长裤居家服,头发有些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脸上未施粉黛,皮肤透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

那双总是亮晶晶、盛着温柔笑意的小鹿眼,此刻眼底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睑下透着两抹无法忽视的、青灰色的疲惫阴影。

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某种精气神。

露出了从未示人的、脆弱的内里。

她手上正拿着一个小小的冰袋——

显然刚才在敷眼睛。

猝不及防的对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林允儿显然也没料到门口站着人,握着冰袋的手指蓦地收紧,瞳孔因惊讶而微微放大。

几秒的沉默。

林允儿率先回过神,眼睫极轻地扇动了一下,垂下又抬起:

“……你……怎么来了?”

话是对着姜在勋说的。

但目光却有些空茫地落在门口的地毯纹上。

姜在勋看着她强压疲惫和脆弱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想说“猫说想我了”,或者“给你发消息了”,但这些借口在如此直观的沉重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缩短了那道门缝带来的距离感。

“刚回来……就想……来看看你。”

林允儿看着他被高原塑造得更深刻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

那关切来自于此刻并非聚焦于风波本身的她,而是承载风波后略显脆弱的“林允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但她忍住了。

“……猫在卧室。”

林允儿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姜在勋却读懂了她无声的邀请。

他没有犹豫。

跨进了那片暖光。

属于林允儿空间的蜜桃香气更加清晰浓郁地包裹上来,其中还混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威士忌的清冽余韵。

卧室的格局清晰映入眼帘。

三猫团在圆桌旁的布艺墩子上呼呼大睡。

床边的小圆几上。

一只矮胖的威士忌玻璃杯里剩着浅浅一层的琥珀色液体。

酒瓶放在一旁。

里面的酒液还剩大半。

冰桶里剩下的冰早已融化。

房间里的信息无声地铺陈开来——

试图用酒精抚平疲惫却不得其法的人。

选择了蜷缩在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

林允儿似乎没打算遮掩这片狼藉。

而是抱着冰袋倚在了卧室靠窗的墙壁边。

额前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神情。

这让她身上那种惯有的、近乎严苛的精致感剥落了,露出了内里一种易碎的倦怠。

姜在勋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没有再贸然靠近。

他没有说“别难过”或者“会好的”之类的空洞安慰。

只是在脑中搜寻着那些刚刚被珠峰刻下的感受。

“在珠峰大本营的时候,夜里睡不着,头被气压扯得生疼。风非常大,感觉像要把帐篷连人一起掀翻,吹进冰川裂隙里。”

“向导扎西说,山就在那里,它不说话。”

姜在勋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铺天盖地的、沉默的雪白:

“人上去,是人自己的选择。但风和雪,从来不会管人的选择是对是错。它们只是……存在。”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林允儿疲惫却依旧强撑着挺直的脊背上。

“少女时代也是一座山。”

“它在那里那么久。多少人仰望它,多少人想登上去。但它也有它的‘风雪’,它的‘裂隙’。有人选择留下,有人……选择了不同的路。没有对错,风就是这样吹的。”

林允儿抱在身前的胳膊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姜在勋的话像冰冷的镐尖,刨开了刻意被覆盖的、坚硬的事实层。

组合的分裂像一场避无可避的风雪崩。

无论留下的人多么想维持。

山脊的结构已经被改变了。

风势不会逆转。

姜在勋向前缓缓迈了一步。

与她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人在山上,有时候能做的很少。控制不了风向,也填不平冰缝。唯一能做的……”

“就是抱紧自己,保存温度。等待风暴过去,或者……学会在风暴里辨认下一个安全站。”

这是珠峰教给朴武宅,也同样教给他的——

一种剥离了浪漫想象的、冰冷的生存逻辑。

这逻辑同样适用于这座名为“少女时代”的舞台之巅。

林允儿终于抬起眼。

那双疲惫的小鹿眼深处,有被触动的水光在微弱闪烁。

但更多的是某种被说破、被理解的触动。

那些复杂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愧疚、无力、委屈、甚至对公司内部的无声压力。

被他用这样一种奇特又无比贴切的比喻剥开了外壳。

风暴需要独自抵抗。

但也需要短暂的遮蔽所。

她没有开口说什么“谢谢”或者“我明白了”。

那太刻意。

只是在那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里,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很轻。

也很长。

过了片刻。

林允儿的目光转向小圆几上那个印着唇印的酒杯,又缓缓移到姜在勋身上。

他脸上的风霜痕迹是真实的。

他眼底那抹刚从残酷自然法则里淬炼出的沉静,也是真实的。

然后。

她的唇角很慢、很艰难地往上牵了牵。

一个比哭更短暂、却也更真实的弧度。

没有平日镜头前的程式化璀璨。

只有疲惫灵魂卸下些许伪装后的一丝微弱的光。

姜在勋看懂了她的意思。

转身走到靠墙的柜前。

打开柜门。

取出一个新的同款玻璃杯。

他走回小圆几旁。弯腰拿起那瓶尚未开封的纯净水——

先往杯子里倒了浅浅一点清水洗涮一遍,再将水倒进小冰桶里。

接着他才拧开威士忌瓶盖。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林允儿原本用过的那只杯子。

液体缓慢上升。

姜在勋倒的不多。

刚好铺满杯底一指深。

然后他拿起那个崭新的杯子,倒了几乎等量的酒液进去。

他将那个崭新的、倒好酒的杯子递给林允儿。

而她用过的杯子则留在了他自己面前。

姜在勋什么都没说。

只是抬起头。

目光越过圆桌上方暖黄的光晕望向倚在窗边的她。

那双盛满疲惫的小鹿眼里,清晰地映照着灯光,也映照着他这个简单动作里蕴含的意义——

你的印记,属于你。

而新满的杯,同样也属于你。

无论悲喜,我只想与你共饮这一刻。

林允儿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极其细微的、温热的针尖刺了一下。那股酸涩的后劲再次涌上,却奇异地被一种暖流冲散了些许。

她沉默地走近。

在桌旁那个离他最近的、舒适的布艺小沙发坐下。

默默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接过“崭新”的酒杯。

姜在勋也举起了属于他的那杯“新”酒。

没有祝酒词。

也没有刻意的安慰。

他喝得稍微大口些。

酒精的暖意沿着食道下沉。

舒缓着长途奔波的干涩与微凉。

初入口时是沉默的。

只有威士忌特有的醇香在口腔化开。

仿佛在无声地咀嚼着各自的心事。

渐渐地。

或许是酒精在血液里悄悄发酵。

或许是这方小天地隔绝了窗外的喧嚣风雨。

又或许,是珠峰的辽阔与少时的沉重在威士忌的媒介下产生了奇特的共鸣。

林允儿的声音先于姜在勋一步,在柔和的光晕中低低响起。

“秀妍欧尼她……其实不是突然做的决定。很早之前就……”

姜在勋只是安静地听着。

偶尔低低地应一声“嗯”。

他也会分享珠峰之行里那些细微的震撼。

不是壮丽的风景,而是具体而微的挣扎——

比如在漆黑的帐内被头疼和干渴折磨得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听外面鬼哭般的风声。

比如目睹背着超过自身体重物资、穿着破旧鞋子却依旧向上攀登的夏尔巴人那种沉默而强悍的生命力。

这些细节的铺陈让珠峰的残酷与崇高在林允儿面前变得极其具体。

又诡异地与她此刻的疲于奔命产生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对照。

原来在世界的另一端。

挣扎有着另一种截然不同但同样沉重的形态。

对话是缓慢的。

有时是被啜饮威士忌的间隙打断。

有时是被角落睡得迷糊的三猫偶尔翻身发出的轻微响动占据。

有时甚至只是无言的静坐,各自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沉浮思绪。

一个多小时的光景在威士忌的香气和雨声中悄然流逝。

两只酒杯都见了底。

夜已经深了。

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在安静的卧室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姜在勋轻轻放下手中那早已空了的杯子:

“我该走了。”

林允儿仿佛从长久的思绪中被轻轻唤醒,也跟着站起身。

她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温润了一丝。

虽然疲惫的痕迹依然深刻,但那浓墨般的沉重感似乎淡去了不少。

“嗯。”

她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向卧室门口。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照亮了光洁的瓷砖地板和姜在勋摊在门口的那双鞋。

两人再次在门边站定。

林允儿微微仰着头看他。

那双小鹿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

漾着一点点温润的、被理解和安抚后的淡淡水光。

没有刻意的感谢。

也不需要言语的点明。

姜在勋垂眸看着她。

珠峰的风雪和脚下这方温暖的空间在他脑海中重迭。

人世间聚散的无常与此刻难得的相守安宁交织——

一种超越言语的冲动涌上心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臂——

没有试探。

没有犹豫。

干燥温暖的大手轻轻落在了她柔软的发顶。

“唔……”

林允儿完全没反应过来。

只觉得头顶一暖一沉。

那只温热宽厚的手掌已经覆盖了上来。

紧接着。

那只手很自然地、轻轻地在她的发顶揉了两下。

动作不算多么娴熟温柔。

甚至带着点直愣愣的粗粝。

不像是对待舞台顶端的女神。

倒像是给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一点确认温暖存在的笨拙安慰。

力度不轻不重。

却清晰地透过发丝传递到了头皮。

漫延至紧绷的神经末梢。

瞬间抽干了她所有挣扎的力气。

姜在勋没有多停留一秒。

手掌落下。

动作快得像个得手后就迅速撤退的“偷袭者”。

他一把抓过地上的背包甩上肩头,另一只手已经拧开了门锁。

“早点睡。”

只留下低沉的三个字飘散在空气中。

人已经“嗖”地一声消失在了楼道昏暗的阴影里。

只剩下门廊的风,带着他离去的气息灌入玄关。

门廊感应灯应声而熄。

林允儿像个刚被施了石化咒的精灵站在门边。

脸上没什么表情。

或者说是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微微睁大的小鹿眼里,盛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错愕与懵然。

额前刚刚被那只大手揉过的发丝此刻还翘着一缕不听话的弧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不是要去整理头发。

而是用指尖轻轻碰触到了刚才被大手覆盖过的发顶。

那片地方。

皮肤之下。

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干燥的、糙意的温暖。

像投入深潭的小小石块,涟漪正无声地漾开,一圈一圈地撞击着她心里那些坚固的疲惫壁垒。

客厅里灯光依旧。

蜜桃的甜香混合着残留的威士忌辛涩静静流淌。

三猫不知何时醒了。

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打了个满足的小哈欠。

然后。

迈着猫步走到客厅。

亮晶晶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在门口伫立的女主人微微弯起的唇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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