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一生————所求为何?”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著无尽的追忆与悔恨,“家族绵延昌盛?子孙和睦安康?与爱妻白首不离?————何其微末,何其寻常!然,天不遂人愿。佩兰早逝,桐儿远走,月儿————我更以己之私念,强改其命途,令其背负如山重担,雌雄莫辨,步步惊心————我欲以这身外浮名、这仙家权柄,换一个圆满,却终是————镜水月,一场空谈!”
那糅合了毕生悲欢的脸庞上,清晰的痛苦与无尽的愧疚如同实质般流淌。
“对妻女————这无边无际的怀恋与刻骨铭心的愧疚————日夜啃噬我心,终成心魔,化作执念深渊。未曾想,这极致的念”,竟在无意间————撬动了这天地间最本源、最禁忌的法则——时间。”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著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这是我梦寐以求重新弥补遗憾的机会,可每一次强行拨动时间的弦,付出的代价————便是我自身的存在,被那冷酷无情的时间法则————切割!剥离!我的神魂、我的记忆、我的存在”本身————被分散、被遗落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如同一缕缕————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他抬起那只变幻的手,指向自己那诡异的面容,“你眼前所见,便是我被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强行拼凑於此的————残响!一个困在自己执念与时间反噬中的————可怜虫!”
游苏心神剧震!他终於彻底明白!
现实之中那个疯疯癲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何鸣佩,並非仅仅是病入膏育!
他的神魂早因为无数次强行使用时间权柄、试图重见妻女的过程中,被那至高无上的时间法则无情地切割、撕裂!
他的意识早已迷失在无数个平行或交错的时空碎片里,分不清过去、现在、
未来。那具枯槁的躯壳里,囚禁的是一个被时间凌迟得千疮百孔、濒临彻底消散的灵魂!
游苏怔立在原地,竟无法对那样的痛苦感同身受,方才仅仅是短暂一瞬的时间回溯,仿佛就將他整个灵魂都粗暴地揉碎。
而何鸣佩,只为了再见一面逝去的爱妻,为了寻回远走的女儿,为了纠正因他的执念而被扭曲认知的次女————他在这条绝望的单行线上,究竟穿行了多少次?
那不再是简单的病痛或衰老,那是时间本身施加的、无法言说的酷刑。
眼前这不断变幻的脸庞,这糅合了无数时间碎片的残响,就是这场酷刑最直观、最惨烈的证明。
“所以————”游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即使拥有了时间————难道,也一样无法弥补遗憾吗?”
庭院里死寂无声。
凝固的微光中,悬浮的尘埃都停止了飘动。
时间,在这片被强行锚定的空间里,似乎也被这巨大的问题压得停滯了一瞬o
良久。
“我试过。千万次的尝试,千万次的——————沉沦。”
隨著他的话语,两人周围的景象骤然变幻!
不再是凝固死寂的何府庭院。无数流光溢彩、如同水泡般的画面瞬间涌现、
膨胀、又迅速破灭。
每一个“水泡”里,都是一个鲜活的、截然不同的何鸣佩的一生。
在一个画面里:年轻的何鸣佩意气风发,一手牵著温婉浅笑的佩兰,一手抱著一个粉雕玉琢、梳著羊角辫的小女孩,那女孩眉眼弯弯,依恋地靠著他。
另一个画面里:中年的何鸣佩眉宇间带著更深的沉稳,一个眉眼与何空月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柔美的少女,正羞涩地依偎著母亲。一家人围炉夜话,其乐融融。
还有的画面:何疏桐站在他们身后,他的髮妻佩兰白髮苍苍,与同样垂暮的何鸣佩坐在摇椅上,看著远处庭院里嬉闹的何家后辈。佩兰的手,一直被他枯瘦的手紧紧握著。
这些画面幸福,温暖,圆满。
“你看————”何鸣佩的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她们是幸福的。佩兰活著,桐儿承欢膝下,月儿————也在那里,天真烂漫。
她们都很好,真的很好。在那个时间”里,她们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好”的父亲、丈夫。”
“可是——
—”
他的手指,缓缓移向那些幸福画面中心那个笑容满面、眼神温润、享受著天伦之乐的“何鸣佩”。
“在她们身边的那个我”————不是我。”
隨著他的话音,那些画面中原本和谐幸福的“何鸣佩”,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他们的眼神瞬间变了!从满足温润,变得惊恐、愤怒、充满了被冒犯的冰冷敌意!他们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了虚幻的画面屏障,直直地、无比精准地“盯”住了此刻站在时间锚点中的、真正的何鸣佩!
他们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著,匯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质问:“你是谁?!”
“为何占据我的身体?!”
“滚出去!”
无声的咆哮,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何鸣佩那早已千疮百孔的残魂!
真正的绝望,並非求而不得。
而是明明看见了天堂的模样,甚至亲手为所爱之人搭建了天堂,自己却被天堂本身拒之门外,成为一个永恆的、痛苦的、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游苏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时间,这至高无上的法则,它给予的並非救赎的阶梯,而是一个残酷的悖论囚笼。
你可以旁观无数个“可能”,甚至亲手去塑造那些“可能”中的幸福,但你永远无法成为那幸福的一部分。
你存在的“起点”,那条你诞生、你欢笑、你哭泣、你刻骨铭心失去的原初时间线,早已像最沉重的枷锁,將你死死钉在了“遗憾”的十字架上。
回溯的终点,不过是更清晰地看清自己永恆的“囚徒”身份。
巨大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游苏。
他看著眼前光影混乱、仿佛隨时会彻底崩解的何鸣佩残魂,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一那是连时间本身都无法渡过的深渊。
“我的执念,是锁。锁死了我自己,锁死了这条————浸满遗憾与痛苦的原初时间线。我穷尽残魂之力回溯千万次,不过是在这锁链上徒劳地刻下更多绝望的印记,让这枷锁————越来越重。”
何鸣佩缓缓抬起了同样透明的手,指向游苏紧握墨湖玉的拳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著游苏的灵魂。
“所以我创造了这把钥匙————唯有不受这条时间锁链束缚的外人”————才能在这条时间线上行走。”
“你,就是那个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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