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庙堂龙蛇,各怀机心
霍维华的视线转向右后侧。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拱手一礼。
正是他的同乡,过往在朝堂上守望相助的政治盟友,太僕寺卿,郭兴治。
霍维华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是某个不开眼的言官,为了博取名声,会跳出来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
或许是某些利益受损的边缘部门,会派出小角色来哭哭啼啼,诉说难处。
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堂堂太僕寺卿直接站出来说话。
霍维华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弄不明白究竟,打算仔细听听这位同乡究竟打算说些什么。
只见郭兴治开口说道:“陛下,洪参政所言,確有石破天惊之见,臣亦深感佩服。”
“然,若只为蒙古一事,便骤然成立一全新衙门,並將礼部、兵部、翰林院、鸿臚寺等多部司之权尽数划归,臣以为,操之过急,恐有不妥。”
“便如礼部主客司,其所司职能,不止蒙古一事,亦总管天下土司、朝鲜、
琉球、安南等诸藩邦国之朝贡往来。若尽数划归,则不免职能混淆,顾此失彼。”
“再如臣所在的太僕寺,寺內所掌管的马价银,也並非专供抚赏蒙古诸部。
採买战马、添置草料、支付边镇军需————诸多繁杂事务,千头万绪,与抚夷之事,也並非全然相关。”
“仓促重整,非但不能提升权效,反而可能造成混乱,甚至影响到即將到来的万寿节朝贡。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妨先行设立一总督大臣,统筹各部,徐徐图之,方为稳妥。”
此言一出,霍维华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位同乡。
不是?你是弱智吗?
你以为陛下听不出来、看不出来你那点藏在冠冕堂皇言辞下的真实意图吗?
你以为这还是那个可以靠著和稀泥、放烟雾弹、扯大旗就能糊弄过去的天启朝吗?
你是没和这位年轻的帝王一对一聊过,没被他錙銖必较,条理清晰地追问到汗流浹背过是吗?
等等————这位郭兴治大人,自新君登基以来,似乎————真的没有被单独召对过。
他没有亲身体验过那种被彻底看穿,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自然也无从真正感受这位帝君对人心、事务、利益的洞察与捕捉能力。
沟槽了!
你犯傻,和我犯傻有什么区別。
你此刻跳出来,陛下又会怎么看我?
是你在自作主张,还是我霍维华在背后指使,让你出来当这个“马前卒”,试探陛下的底线?
霍维华心中冰冷一片。
这一刀,不仅捅向了洪承畴的改革方略,更捅在了他霍维华的政治前途上!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那高踞於御座之上的朱由检。
他迫切地想从皇帝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是愤怒?是不悦?还是————失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朱由检的脸上,没有霍维华预想中的任何一种表情。
这位年轻的帝君,只是微微前倾著身子,將手肘支在御案上,凝神细听著郭兴治的发言,眼神平静。
片刻后,他缓缓点头:“不错,郭卿此言,甚有道理。”
朱由检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环视眾人道:“事关重大,確实应当广纳眾议。诸位爱卿,还有別的看法吗?”
话音刚落,霍维华几乎是立刻起身!
“陛下,臣不敢苟同此言!”
他先是朝著御座深揖一礼,而后转向郭兴治,眼神复杂,但语气却很平淡。
“郭大人所言,虑及旧制,思虑周全,確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一句,却话锋一转。
“然,臣以为,郭大人只看到了常”,却未曾看到变”。祖制也好,部司职能也罢,皆是因时而设。如今蒙古局势已然大变,我大明若仍固守旧有藩篱,,那便不是稳妥,而是僵化。”
郭兴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很明显他就是做错了。
霍维华却不再看他,而是重新面向朱由检。
“陛下,洪参政之策,非是操之过急,而是高瞻远瞩,正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之道!臣,完全附议!”
“兵部会同馆,所辖职能、官吏,皆可一併划归新衙门,以专事权,以统全局!”
“至於郭大人所忧万寿节朝贡之事,臣亦可在此立下军令状!”
霍维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兵部上下,必將与新衙门通力协作,所有交接事宜,臣亲自督办!断不会出半分紕漏,定要让今年的万国来朝之盛景,更胜往昔!”
说完,他便深深一揖,不再言语。
朱由检一扬眉,又推翻了自己刚刚的判断。但数据收集还不够,再多听听一些其他的意见吧。
他继续开口道:“霍卿所言,也诚然有理,还有別的看法吗?”
话音落下,又一人站了起来。
“陛下,臣也有意见补充。”
眾人循声望去,却是礼部尚书来宗道。
这位老尚书先是对著郭兴治的方向拱了拱手,隨即朗声道:“郭大人所言太僕寺之事,本部不敢苟同。此新衙门只是统筹马价银髮放之事,又不介入太僕寺原有职司,何来混乱之说。”
“但其所言礼部主客司之事,却真有几分道理。”
“主客司所管,確实不止蒙古,更有四方诸夷。然陛下高瞻远瞩,所虑人地之爭”,却也需提前准备。”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蒙古是一地,四边诸夷也是一处。哪怕不谈对外开拓,便是在我大明腹里,云贵川湖等地,也绕不开土司。”
“臣以为,此事体大,不如先以我礼部主客司为基,考选补充善边事、通虏情的干才,以为后续之备。如此,既不影响旧有职能,又能为陛下分忧。”
大殿之內,瞬间一片恍然。
好个来宗道!
他哪里是附和郭兴治,分明是想借著这个机会,把新机构的主导权,直接揽到他礼部的碗里去!
“陛下,臣有话说!”
京营戎政大臣阎鸣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
“臣以为,总督要做,合併机构也要做!洪参政之策,诚是高屋建领之言!”
“然,九边之中,蓟辽最重,其地牵涉蒙古、女真。此抚夷大臣,非得熟稔此二地军情,又通兵备之人不可!”
“否则,无知书生纸上谈兵,於千里之外摆弄,一著不慎,便会败坏地方大好局势!”
眾人闻言,纷纷撇嘴。
阎鸣泰这个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口中的“熟稔蓟辽军情之人”,说的怕不就是刚从蓟辽卸任的自己吧?
紧接著,鸿臚寺卿魏持衡也站了出来,以万寿节朝贡临近,仓促调整恐会“失了天朝体面”为由,建议以鸿臚寺为基础进行调整。
翰林院的成基命,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简单表示,对於四夷馆没有意见,並同样承诺会全力配合,绝不耽误万寿节的朝贡大典。
其余眾臣也纷纷上言,有隱晦自荐的,野心大点的和阎鸣泰一样瞄准了这个抚夷大臣的位置,野心小点的也是想要挤到这个新机构里面去。
至於从祖制角度来反对的蠢货————反正这场朝会中那是一个都没看到。
御座之上,朱由检饶有兴致地看著眼前这幅“群臣百態图”。
一张张或激动,或恳切,或凝重的面孔,在他眼前轮番上演。
一幕幕或试探,或爭夺,或明哲保身的戏码,让他大开眼界。
朱由检最爱学习了!
他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装著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
在他看来,所谓的权谋之术,说白了,也不过是一门需要不断学习和实践的学问罢了。
既然是学问,难道还能比微积分更难?还能比高等数学更复杂?
无非就是人心、利益、规则、博弈。
只要样本足够多,数据足够丰富,总能从中找出规律,总结出方法论。
到1644年,自己也不过三十四岁。就算天资再差,学上十七年,总不至於连及格线都达不到吧?
对於皇帝来说,中人之姿的权谋能力应该就够用了,毕竟他本身就是最大的裁判。
可惜,这种坐著开会的制度刚刚设立,礼仪还没有严格规范。
许多人都在转身去看发言者,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个后脑勺,让他的“数据採集”工作不是那么顺畅。
但整体看下来,朱由检还是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这些人,对於“失去部司权力”这件事,似乎並没有想像中那么抗拒。
除了那个郭兴治。
他那番话虽然说得九转曲折,但核心就是一个字—拖。
朱由检一时也想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难道太僕寺的帐目有问题?
朱由检心中仔细记下了这个事情,打算等后续人心稍微不那么动盪后,就从太僕寺开始清理各部帐目。
至於现在还是算了,让各位大臣们先喘口气,一起用心把北直隶新政铺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不过,郭兴治和霍维华不是一个派系的吗?同乡加前后脚登科加职司接近,还不算政治同盟吗?
朱由检有些疑惑,但还是在心中,给霍维华和郭兴治之间那条连线,稍微描淡了一下顏色。
(附图,朱由检脑中人际关係图哈哈)
行了,学习告一段落,该他来下最终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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