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的尷尬仿佛有感染力。

至少,巴拉德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阵子。

正好是国王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所幸凯瑟尔王还是移开了目光,再度发话:

“梭鐸?”

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

泰尔斯鬆脱一口气,避开其他人的眼神。

谢天谢地,他们没继续追问。

也许,关於小滑头的事情,他不应该说这么多?

“是的,陛下。”

军事顾问,梭鐸·雷德躬身回答话:

“所有我们需知的北地军情,都在这里。”

昏暗的房间里,御前会议恢復了正常的工作氛围:

库伦首相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军事顾问梭鐸面色严肃,主管商贸的康尼子爵与財政总管裘可·曼耳语著什么。

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继续两眼发怔神游天外,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不发一言,却依旧认真倾听。

泰尔斯则维持著星湖公爵的温和微笑和优雅坐姿,低调而体面。

唯有国王的身影不为所动,安稳之处,更胜他身后的某盏不灭灯。

“基尔伯特?”

铁腕王的眸子幽幽闪烁,扫向桌上的地图和棋子。

前外交大臣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举起眼镜:

“是,陛下。”

基尔伯特重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多亏了秘科的同仁们不吝合作,也多亏了梭鐸大人和军务司的战报分享,在了解了所有细节之后,外交司对战后形势有了新的判断。”

他清了清嗓子:

“总的结论是:场面虽胜,但是……”

星辰狡狐的眼里精光一闪:

“埃克斯特绝非贏家。”

泰尔斯眼神一动。

“首先,若无其他两城的消耗和牵制,龙霄城没那么容易拿下自由堡。”

基尔伯特指了指长桌上黑白双色的棋子:

“可现在,名和利,城和地,好事儿全让英灵宫占了。”

“反倒是祈远城和戒守城遭逢大败,受尽嘲笑。”

与会者们表情恍然,心下瞭然。

“而且別忘了女大公下达的『和平令』,”梭鐸冷冷地补充道:

“以及她对战俘的大度『宽恕』,与此相对的是罗尼和莱科家,损失惨重还颗粒无收……”

泰尔斯想起性格刚毅的罗尼大公和老而弥坚的莱科大公,心感不安。

“还有苦民。”

基尔伯特点点头,执笔在笔记上加了点什么:

“炽血女士於此役得到了自由堡苦民的帮助,甚至在战后为他们张目以作回报——可別忘了,同为北地人,祈远城长久以来都对境內的苦民族群实施高压统治。”

基尔伯特抬起头来。

“各位,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相信,”星辰的狡狐在镜框后眯起眼睛:

“此战过后,无论是利益还是理念,名望还是立场,龙霄城將不可避免地与——以祈远城为首的——龙血党渐行渐远。”

听见陌生的称呼,国王眉心一动:

“龙血党?”

泰尔斯心中一梗。

龙血。

这绝对不是他最喜欢的词组。

面对在座同僚们的疑惑,基尔伯特点点头。

“最近两个月,查曼王肃清黑沙领,剷除异己毫不留情。”

“与此相应,黑沙领內的反对者们为了师出有名,喊出口號:勿忘巨龙之血,感怀先王恩德。”

巨龙之血,先王恩德。

泰尔斯回想起天生之王的音容笑貌,一时心情复杂。

“他们说,只要站出来反对查曼王,你就是真正的北地人,是珍惜兄弟情谊的龙血一员。”

基尔伯特道:

“所以龙霄城自不必提,旗帜鲜明的祈远城与戒守城也归入其中,被埃克斯特人们称作龙血党,与支持查曼王的『黑沙党』相对。”

国王轻哼一声,不辨情绪。

龙血党,反对国王,怀念先王,珍惜兄弟情谊……

泰尔斯心中嘆息。

想出这口號跟称呼的人……

游歷诸国、见闻广博的康尼子爵適时道出王子所想:

“哈,这里头的暗示还真是恶毒。”

“谣言与名谓是有力量的,须知眾口鑠金,”库伦首相嘆了口气,嘖声道:

“可我怎么总觉得,这是王国秘科的手笔?”

他看向那个疤脸男人。

秘科的使者恭谨行礼:

“首相大人,您高估我们了,北地民意汹涌,岂是区区秘科能够左右。”

可他旋即微微一笑,面上刀疤扭曲:

“不过確实,当呼声渐起,我不能说我们的人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

库伦公爵露出奇怪的表情。

好吧。

看著秘科的人,泰尔斯挑了挑眉毛:

查曼·伦巴这辈子,大概是跟好名声无缘了。

“所以,龙霄城不再受龙血党——怎么听怎么怪——的欢迎,这意味著沃尔顿家会加入伦巴一方?”

康尼子爵回到正题,疑惑道:

“即使他们仇深似海?”

基尔伯特摇摇头:

“不尽然。”

“在审慎的分析之后,外交司认为,龙霄城很可能从反王斗爭中脱出身来,既不被龙血党们待见,也不与黑沙党亲善,而是如烽照城般,保持中立。”

军事顾问梭鐸轻哼一声:

“那他们就两头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基尔伯特先点头后摇头:

“却也置身风暴外,权作壁上观。”

“以龙霄城的体量和地位,再加上列位大公对女性统治者的天然轻视,英灵宫说不准还能从中渔利。”

“我们的北方邻居上演的,將不再是过去六年,黑沙党与龙血党选边站的对台戏。”

泰尔斯听著老师的分析,心中一松。

儘管龙霄城诸君都看查曼王不顺眼,塞尔玛与里斯班伯爵更是亲眼见证龙血之夜,仇怨难解。

但幸好,英灵宫没有因此失智衝动。

他们选择了最適合自己的道路。

康尼子爵思虑著开口:

“也就是说,经此一役,埃克斯特混乱更甚?面对任何议题,都少不了至少三方的拉锯?”

“目前来看,確实如此。”基尔伯特道。

“很好,”裘可·曼眼前一亮:

“三角椅,总比两轮车要稳当些。”

一直神游物外的克拉彭勋爵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

“终於,该死的北地人也有今天。”

御前会议的气氛好了许多,大臣们一片振奋。

可是国王依旧纹丝不动。

直到基尔伯特摇了摇头,给大家的情绪浇了一盘冷水:

“但我们不能太乐观。”

“混乱更甚,就意味著矛盾激化,斗爭加剧。”

前外交大臣眼中现出警惕:

“意味著朝著结局更进一步。”

库伦首相若有所思:

“结局?”

基尔伯特点了点头:

“两百年前,埃克斯特迎来『悼亡之灾』:谭恩谋反,威兰易主,就此进入残酷的『绝日世纪』。”

“那一个世纪里,我们星辰与巨龙相爭,从『征北者』艾丽嘉到『水手』约翰,四代君王,不弱於邻。”

听著星辰过往的光辉歷史,眾臣肃然起敬。

“与此相对,龙之国度越发分裂衰微:选王会上五公决斗,其状惨烈,四死一残。”

“黑暗混乱更甚如今。”

泰尔斯想起查曼王从来不离的那把旧宝剑,捏紧拳头。

可基尔伯特话风一转,忌惮不已:

“但正是达到顶点的混乱无序,最终促使『断钢』加冕,龙霄踞位。”

“开启沃尔顿家三代的王座垄断。”

“十地大公,再合为一。”

“將龙之国度带回巔峰,重霸西陆。”

长桌上没有人说话。

血色之年的阴影笼罩上所有人的心头。

基尔伯特语重心长:

“歷史证明,埃克斯特不是康玛斯,更不是荆棘地,他们不会永远分裂。”

“而有位朋友告诉过我:永远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胆魄。”

那一刻,泰尔斯仿佛回到龙霄城,眼前闪过形形色色的北地人:

努恩王,死人脸,迈尔克从事官,卡斯兰,查曼·伦巴,坎比达子爵,火炙骑士,长发罗尼,锅盖头,红女巫,老兵格里沃,裁缝克斯,亡號鸦,討厌鬼伊恩……

但他突然想到一点。

小滑头,还有快绳。

他们,也是北地人呢。

“说得好,”军事顾问梭鐸·雷德扬声开口,扫过一眾先前还在庆幸埃克斯特衰落的大臣们:

“而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语气鏗鏘,不容反驳。

泰尔斯注意到,財政总管,裘可·曼不以为然地翘了翘嘴角。

但就在此时。

“基尔伯特。”

凯瑟尔王的话音突然响起,颇有一锤定音的果断:

“你即刻官復原职,外交司是你的了——虽然本来就是。”

国王的眸子扫过眾人:

“我猜,无论是埃克斯特还是星辰国內,这回不会再有人提出异议了吧?”

御前会议的眾臣纷纷垂下眼神,无人开口。

“王令必遵。”库伦首相温和回话。

这句话仿佛一个信號,前外交大臣——確切地说,是现任外交大臣,荣誉伯爵基尔伯特·卡索沉默了一会儿,恭谨点头:

“自当竭尽所能。”

泰尔斯悄然品味著这一问一答中的暗流涌动。

国王点了点头,转向另一个人:

“梭鐸,听闻你有什么事要说?”

军事顾问行了一礼:

“是,陛下。”

泰尔斯靠上椅背。

在了解到西北战事的结果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就连进宫时笼罩全身的那股压力也悄然而解。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旁听完会议,然后迎接昨夜的代价。

他了解自己的角色。

梭鐸翻开手边的文件,清清嗓子:

“儘管战局发展有些出人意料,但在这几个月里,军务司的研判结论基本不变。”

“埃克斯特与自由同盟的这场战爭虽小,却意义深远。”

这位“大兵”伸出手掌,在地图上示意:

“城墙,拒马,工事,投石机,永世油,军用弩,魔能枪,军情信鸦和猎隼,包括精锐部队专配的精炼沥晶武器,这些物事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更甚从前。”

梭鐸停顿了一下,表情认真:

“战爭,诸君,战爭。”

“这个时代的战爭,已经不一样了。”

坐在他对面的財政总管,裘可·曼毫不掩饰地摆摆手,一脸不耐:

“又来了。”

梭鐸面色一紧。

但他还是忍住不悦,耐心道:

“战爭对后勤的要求越来越高,依赖也越来越重。”

军事顾问伸手示意地图上几次大战的发生地。

“前方传来的战例告诉我们,北地人的正面战力依旧天下无双,但是……”

梭鐸的语气急促起来:

“无论强壮的体格、高超的技艺抑或狂热的斗志,这些过往的骄傲,都无法弥补轆轆飢肠,残甲破兵。”

他的话让许多大臣们皱起眉头。

“而他们的恶例证明,在本地烧杀抢掠徵得的补给,非但不够战场消耗,还会引发意外的抵抗和敌意,更导致纪律鬆弛,士气败坏。”

梭鐸向国王的方向点头示意:

“这就是为何自由同盟不过弹丸之地,却能依靠地利人和,將埃克斯特的三大雄城拖得顾此失彼,精疲力竭。”

“那给了我们很多教训。”

他话音落下,扫视周遭,却迎来一片意外的沉默。

几位大臣在彼此的对视中交流著什么,叫泰尔斯一阵疑惑。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御前会议,他不了解里头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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