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一区,某条寒风瑟瑟而吵闹混乱的街道上,三个穿著斗篷的身影踏著大步,挤开人群,融入混乱的氛围中:
本地的“地陪”掛著笑容大嗓门揽客,同时向同行投去恶意的眼神;失主和小偷在惊心动魄的距离上一追一逃,引得路人纷纷抱怨;閒汉和流浪汉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脏污的路边,等著僱佣生意,以应付今天的三餐;气喘吁吁运货的脚夫货郎麻木地將货物堆到店铺门前,对店主的破口大骂听而不闻;赶路的马车夫暴躁地鞭打駑马,在泥泞中驱散挡路的人们,喝止想要偷偷扒上后面搭个顺风车的无赖;冒险者和僱佣兵们围在腐坏发黑的木质布告栏边上,搜寻著上面从官方通缉到私人委託的一切信息;冥夜祭祀站在街角的木箱上俯视往来人群,痛心又无奈,用乾巴巴的嗓音继续他那无人问津的布道;身藏武器藏头露尾的神秘人们带著“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不时闪现在街头,去谈一笔不可言说的生意;一处围观的人群中央,两个在酒吧里结仇的大汉在起鬨声中打得彼此头破血流,还不肯罢手;精明而恶毒的小贩习惯性地与同样老辣的顾客討价还价,都想榨乾对方身上的最后一点便宜;流鶯聚集在骯脏破败的巷尾路口搔首弄姿,头上年久失修的二楼传来毫不掩饰的叫床声;一个赌博团伙猫在街边角落大肆聚赌,从庄家、託儿、打手到放风的一个不少;一群鬼祟的混混神秘兮兮地凑在一处,贼兮兮地盯著每一个往来的路人,不时低声商討……
“我们根本不应该到这儿来,看这满街的腌臢——太危险了。”
哥洛佛强硬地推开一个想要向他们兜售货物的小贩。
“放鬆,我们暂时还算安全,殭尸——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泰尔斯的声音在他身侧传来。
哥洛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但殭尸却低著头,警惕聆听身后的动静,他的手一直藏在斗篷下按住剑柄:三人刚刚走过的小巷里,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正在对两个无钱还债的可怜人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科恩眉头一皱,两步赶上,他仗著人高马大。三拳两脚將討债者们轰散,一回头却发现被打的欠债人也不见了。
看著警戒官的举动,泰尔斯嘆了口气,无奈解释:
“第一,我们都穿著斗篷,这暗示我们另有身份或使命,也意味著可能藏有武器。对我们动手,有未知的危险。”
“第二,你们的身形和步姿一看就不好惹,加上我们三个人的配置,不难猜出你们是保鏢——能打的那种。”
“第三,据我所知,因为绑架事件,黑街兄弟会抽调了一大批人去红坊街站场,跟血瓶帮对峙,其中就包括不少能威胁到我们的『危险人物』。”
“所以事实上,我们要比自己想像中安全得多。”
泰尔斯说著话,向一个偷偷打量他们的街边混混瞪了一眼,后者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嗯,殿下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科恩痛心地摸著刚刚拉架时被刮破的衣角,不爽地走回泰尔斯和哥洛佛身边:
“我们那个……额,刚刚聊到啥来著?”
哥洛佛不屑地瞥了科恩一眼。
“在我小的时候,兄弟会还未崛起。而等我长大后,就很少来这里了。”
殭尸一面说著,一面撞开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但无论何时,下城区都很危险。”
科恩一把扶住那个酒鬼,让他靠在墙上慢慢滑落,不至於一头栽倒。
警戒官拍了拍哥洛佛的肩膀:
“你得多出来走走,殭尸,我起初也有『这里很危险』的错觉……”
“再那么叫我一遍,”哥洛佛面色不变,声音转冷:
“你就会知道:那不是错觉。”
科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泰尔斯笑了笑,接过话头:
“下城区住著永星城里绝大部分的穷人,它也是一个社区,当然不像大眾们口传的那样危险,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哥洛佛点点头。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声音略低:“至少不是满口獠牙,择人而噬……”
但就在此时。
啪!
泰尔斯倏然伸手,按住了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
科恩和哥洛佛都嚇了一跳,小女孩一脸惊慌地看著少年,努力想要挣扎著被泰尔斯扣紧的手腕。
“我以为你看得出来,”泰尔斯轻声开口,对这个不过七八岁的瘦弱女孩道:
“我身上没钱”
泰尔斯对体型健壮的警戒官和先锋官努了努嘴:
“钱袋在他们身上。”
脏兮兮的小女孩泫然欲泣,一双眼珠却精明地左右飘动。
曾经的街头记忆涌来,泰尔斯突觉似曾相识,於是抬头四望。
“嘿!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
果然,旁边流鶯云集的小巷里,一个妆容浓稠得堪比顏料盘,衣著糟乱得就像晾衣杆的中年女人恰到好处地冲了出来,嚎啕著尖利刻薄的乡下口音,指著泰尔斯破口大骂:
“大伙儿快来看看吶,有人当街欺负小女孩了!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路人们顿时纷纷转头,接连起鬨。
“我告诉你,阿蕾莎可是我的宝贝!”
“她爸爸可是这条街上响噹噹的好汉,你不给个说法就別想——”
浓妆艷抹的女人一抬头,发现两个身材高大、肌肉壮健的斗篷汉子——科恩和哥洛佛——站到了泰尔斯的身边。
她的嗓门顿时小了下去,瞬间挤出笑脸:
“啊,误会,误会……”
女人低下头,恶狠狠地骂自己的女儿:
“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不安分!又拿了人家什么东西了,啊?妈妈教过你多少次?就算再想要,也不能隨便拿人东西!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品德!快,交出来!向哥哥道歉!”
“不劳烦心,她什么都没拿。”
泰尔斯微微一笑,鬆开右手。
名为阿蕾莎的女孩儿哭著扑进母亲的怀里,不忘回给泰尔斯一个与她母亲同出一辙的、恶狠狠的眼神。
“怎么了亲爱了?”仿佛戏剧一般,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氓恶声恶气地走来,身后匯聚著五六个同样不怀好意的混混或流浪汉:
“听说,有人欺负我们的女儿?”
泰尔斯微微蹙眉。
听见男人的声音,女人立刻本能变脸,重新凶恶起来:
“好哇,既然她什么都没拿,那你这就是冤枉好人!我跟你讲哦,永星城是有王法的!我们穷是穷,但是人穷志不短,尊严是无价的,你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所以就是你们?”流氓挖著耳朵走来,眯眼斜视泰尔斯:
“仗势欺人,当街污衊我的女儿是小偷……”
但下一刻,哥洛佛乾脆利落地转身举臂,一拳挥出!
砰的一声,领头的流氓飆著血飞出两米,倒地不动。
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他身后的同伙见势不妙,顿时四散。
女人见状一颤,声音又低了下去。
“啊啊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您多多包涵哈,”她一边諂媚道歉,一边狠狠抽了阿蕾莎一巴掌:
“她啊从小脑子不灵光……”
三人相对无言,看著女人一路骂骂咧咧地拖著女孩儿钻进小巷里,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另一对路口上,寻找下一个目標。
在哥洛佛和科恩的眼神下,没看成好戏的路人们失望嘆息,纷纷扭头离开。
泰尔斯嘆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
“当然,这地方也不像你想像那么安全,尤其在你渐渐对它失去戒心的时候,就像……”
“就像大荒漠。”
出乎意料,答话的人居然是科恩。
泰尔斯和哥洛佛齐齐扭头。
“既危险,又安全。”
只见警戒官望著那个牵著女儿,鬼鬼祟祟盯著街上路人的流鶯,默默出神。
科恩幽幽地嘆了一口气,一反平时的跳脱:
“既不危险,也不安全。”
“你去过荒漠?”殭尸缓缓问道。
科恩摇了摇头,並不答话,显然兴致不高。
泰尔斯也想起了什么,頷首道:
“就像世上所有人们只闻其名,不知其实的彼岸与远方。”
“即便我们跟那儿只是一墙之隔,咫尺之遥。”
却有如天堑之远。
云泥之差。
科恩闷闷不乐地回过神来:
“话说回来,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泰尔斯观察著警戒官的反常举动,淡然一笑:
“有答案的地方。”
科恩和哥洛佛齐齐皱眉,不得其解。
一头雾水的他们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子身后,深入这片越发复杂危险的街区。
哥洛佛在西环区的红坊街长大,但他对下城区的街市知之寥寥,而科恩虽然供职警戒厅,可他看上去也並不熟稔此地,两人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反倒是泰尔斯穿街走巷轻车熟路——他本就熟悉此地,在“永不迷途”的帮助下更是得心应手,毫无滯涩。
“这该死的泥,路政资金都被狗吃了吗……殿下,我能问问吗,这里明明是下城区,”在第三次把靴子从泥坑里拔出来之后,科恩狼狈地问道: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另一边,哥洛佛不言不语,只是粗暴地踹开一块挡路的石子,跟上王子的脚步。
“我没跟你说吗?”
泰尔斯隨口扯谎,面不改色:
“璨星王族都有神灵的祝福与庇佑,永不迷途。”
咦?
“祝福?庇佑?永不迷途?”
科恩挠了挠头。
这么说,我家老头子又在骗我?
小时候,他明明告诉我说,璨星王室背负的是永恆的诅咒……
“所以,跟紧我,別走丟了,”泰尔斯不知怎的想起了黑径里的旅途,他一振斗篷,跨步向前:
“有些路就像人生,一旦被落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哥洛佛想起了什么,但沉默寡言的他只是拉紧了斗篷。
“所以,您说,要到这里来寻找答案?下城区。”科恩小心翼翼地盯著脚下,防范著糟糕堪比刃牙营地的路面。
泰尔斯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这一天过得很是跌宕起伏。”
“希望和灰暗交替,顺利与挫折同行,惊喜交加,悲欢相连。”
泰尔斯一路向前,熟练地穿过几个门洞,幽幽地道:
“就像我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六年,过去的……整个人生。”
哥洛佛和科恩一怔。
“告诉我,你们见过希望破灭,走投无路,於是乾脆拋下一切,麻木不仁的绝望之人吗?”
少年前进著,望著满大街的腌臢嘈杂,翘起嘴角。
科恩眼珠子一转:“还真见过不少——”
哥洛佛眉头紧蹙:“有——”
双方的话音同起同落,他们不由住口,瞥了彼此一眼。
“嗯?”泰尔斯心不在焉地催促道。
“大荒漠里——”科恩继续开口道。
“西线战场——”哥洛佛也同时道。
科恩和哥洛佛再对视一眼,双双充满了“居然抢我话”的不忿。
“我在肃清战役——”
“荒漠战爭时——”
本就有嫌隙的两人再次停下来,恶狠狠看著彼此:
“喂喂餵你够了没有——”
“再插我的话——”
“你们两个!”
泰尔斯终於忍无可忍。
“需不需要我开个房间,好让你们继续风流缠绵、相亲相爱?”
警戒官和先锋官这才闭口不言,齐齐冷哼著转向別处:
“哼。”
果然是d.d的跟屁虫——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科恩。
果然是多伊尔的亲戚——这是不屑的哥洛佛。
(东城区的多伊尔宅邸里,趴在床上吃著水果翻著色情画册顺便养著伤,舒服得直哼哼的d.d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惊得门外的多伊尔男爵夫妇再次撕心裂肺地扑进房间:“我可怜的儿子啊!”)
“我……说到哪了?”泰尔斯吐出一口气,不爽地道。
“绝望之人——”哥洛佛和科恩再次异口同声,两人皱眉对视。
泰尔斯点了点头,望著满大街的混乱无序,若有所思:
“现在,在下城区见见这些人,能让我感觉我还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而不是另一些人的圈子……”
另一些人……
科恩和哥洛佛同时开始思索,却有著不一样的答案。
但泰尔斯並不企望他们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航行在自己的记忆里:
“你们见过把无礼粗暴当作个性十足,把阴阳怪气当作妙言佳句的人吗?”
科恩嘆息:“我小时候——”
哥洛佛冷哼:“在家族——”
第无数次同时开口的双方齐齐住嘴,面色僵硬。
泰尔斯一脸狐疑地看著他们:
“你们,確定不需要开房?”
科恩和哥洛佛憋著脸蛋,双双决定死也不开口。
泰尔斯轻声嘆息:他想念怀亚和罗尔夫了。
王子继续感嘆道:
“还有把故作高深当作格调矜持,把揣测猜忌当作日常社交……”
“以及把潜规默契当作理所应当,把口是心非当作处世准则……”
“把虚偽矫饰当作得体礼节,把模稜两可当作滴水不漏的人……”
“很不幸,这些人,我这些日子见了个遍。”
泰尔斯长嘆一声:
“没准未来还要再见。”
“而他们都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不管是希冀还是逼迫,审视还是不屑,都指望在我这里找到答案,回答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泰尔斯眼神黯然:
“但他们错了。”
王子拨开一根晾衣杆,走下一处台阶。
“我没有答案。”
“至少没有他们想要的答案,甚至连我自己想要的答案都没有。”
泰尔斯一步一步踩在记忆中的泥路上,就像多年以前的样子。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王子的情绪感染了哥洛佛和科恩,两人各自思考,默默无言。
“而在他们的目光里,我感觉不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泰尔斯带著他们穿出小巷,来到另一处街道,这里破败得多,却也静謐得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泰尔斯远远地望著冷清稀疏的街头,陷入沉默。
“您天潢贵胄,又聪颖过人,”哥洛佛僵硬地道:
“自然身当重任,远超常人。”
“那个,”科恩回过神来,闻言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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