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达冷哼一声。
“再看看『路』的词格。”
泰尔斯皱起眉头。
“再看看?可是它就这么几个——噢,”少年脸色再变,“我懂了,『路』是个被动承受的宾语,它有对应的主谓语!”
可是泰尔斯隨即迷惑起来:
“但这句话里没有能做主谓语的啊……”
艾希达再度轻哼一声。
这一次,泰尔斯不必提醒就灵机一动:
“我想起来了,在古帝国文的诗歌和箴言里,根据语境和逻辑,某些成分会被省略,比如——『吾』『吾在』。”
泰尔斯一拍大腿,兴奋道:
“所以链金之塔说的是『吾在路,而路通全知』?”
艾希达面无表情:
“你平时都这么说话的吗?”
泰尔斯咳嗽一声,调整一下语言: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而非简单的『通向全知』,对么?”
这一次,艾希达没有再作声。
通向全知。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
泰尔斯默默念著这两句话,想起链金之塔的那个怪眼睛標誌,心有所感:“它们有差別。”
“很大的差別。”艾希达突然出声。
泰尔斯默念片刻,点点头。
“我懂了。”
“通向全知——这好比一扇门上的门牌。”
“你只要打开它,门后,就是全知。”
艾希达不置可否。
“但是,『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这更像漫漫长路上,半道中的路標,”泰尔斯眼前一亮,“你走过了它,你知道自己还没到,但你知道方向没错,然后,然后你继续向前。”
前者是志得意满的主人,谨守门关。
后者是负重前行的旅人,征途漫漫。
它们不一样。
泰尔斯有些出神。
“肌肉佬们也许死板固执,”艾希达看著窗外的月色,幽幽道,“但他们同样是法师。”
泰尔斯回过神来。
“肌肉佬?”
魔能师偏过头。
“灵魂塔用来嘲笑他们的贬称。”
“懂了,那他们叫你们什么?”
“思想者。”
“思想者?”泰尔斯挑起眉毛,“为什么不是书呆子?”
“因为这是反讽。”
泰尔斯眯起眼睛。
艾希达冷哼道:
“我们用的是最直接最浅显,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混淆误解的贬称。”
“而他们用来侮辱我们的,是必须联繫语境、歷史和现实,隔开一层涵义才能理解的反讽。”
泰尔斯兴致高涨:
“有趣,即便是对彼此的蔑称,灵魂塔和链金塔,他们所用的逻辑也截然不同!对么,思想者?”
话音落下,艾希达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周围的空气沉重起来。
泰尔斯反应过来,不得不大力咳嗽。
“咳咳,回到正题,”公爵板起脸色,“所以,萨克恩先生,芙莱兰,她是资歷极深的魔能师——感官?”
“別。”
“別什么?”
魔能师的语气瞬间冷酷起来:
“別那么称呼她。”
“你要么称呼她的凡名,要么用上完整的全称『感官魔能师』,你甚至可以在一段话里不经意地提起『感官』。”
艾希达目中蓝光锋利无比:
“但唯独,唯独不要在自知所唤何人的情况下,用如此纯粹、简单、粗暴的方式,单独直呼一个魔能师的閾名。”
不要直呼……閾名?
泰尔斯一阵疑惑:
“为什么?”
气之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量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因为我们不晓得芙莱兰的现况:她是否被封印,是否完整,状態如何,是否依旧自由行走,存於世间,皆不得而知。”
“若你在知晓自己的言语所指何者的情况下,一心一意地呼唤某个魔能师的閾名——若对方一切正常,便將心有所感。”
泰尔斯神色一凛。
认真,单独,有意地呼唤閾名,对方就心有所感?
那就是说……
“一两次,也许没什么,但是次数多了……相信我,再小声也罢,没人愿意被莫名其妙地敲窗户。”艾希达用警告的口吻结束这句话。
泰尔斯灵机一动:
“这么神奇?那我试试你的,气——”
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如排山倒海般压缩而来!
“不,不,不——”泰尔斯呼吸困难涨红了脸,胡乱挥手,“哈——哈——”
下一秒,艾希达放下手指,泰尔斯这才恢復呼吸,大口大口痛苦喘息!
草!
他绝对是故意的!
“首先,这举动並不友好。”
艾希达冷哼道:
“其次,记住,魔法女皇们站在魔能一道的顶点与巔峰,我深刻怀疑,她们能用某种超乎想像的方式,感知並监控已知的閾名,一旦有哪个魔能师被过度呼唤而作出反应,婊子们就能发现异常。”
魔法女皇。
监控著閾名?
泰尔斯扯开领子,不爽地道:
“这么邪门?”
魔能师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泰尔斯只得继续问道:
“所以,閾名就像一个网址——我是说,地址?你一旦呼唤了,就像是去扔石头砸他家的窗户?”
“而双皇住在最高的大別墅里,是拿著狙击枪——拿著十字弩立在制高点的猎人,谁家窗户响了,就扣动扳机,一髮带走?”
听见这句话,艾希达深深地长嘆一口气,似乎不太满意。
“比喻,类比,类推,总是这样。”
但他只停顿了几秒,眼中就泛起蓝光:
“不。”
“某种意义上,閾名更像一道掛著牌子的大门,用標识来区分我们的领地与界限,警示他人,”气之魔能师双眸光亮刺目,不知所望何处,“以防我们彼此衝突、倾轧、廝杀。”
区分领地与界限。
大门。
泰尔斯皱眉追问:
“但是,如果直呼閾名就会让对方感知到的话,那这倒像是一道故意立起来,引人去敲似的大门?”
艾希达转过头:
“这岂不正是『门』之所以强於『墙』的意义?”
“既警示区隔,严防入侵,”魔能师的嗓音如在万里之外,縹緲不清,“也留余缺空,以待来访。”
泰尔斯痛苦地眨眨眼:“有些复杂?”
“你会明白的。”
艾希达眼中的蓝光慢慢消失:“当你明白的时候。”
泰尔斯点点,扯出一个假笑。
谢谢你的废话呢。
但他突然发现,在他展示了那一手魔能,而且噼里啪啦地坚决表达了“我不想被你的旧债连累”的意见之后,这一次,艾希达愿意教给他的东西,似乎更多,更深,也更难以理解了?
烛光照亮的书房里,一大一小的两人並排悬在半空中,一者安静沉思,一者咬牙抱臂,显得无比诡异。
“那么七百年前的净世计划,旨在把魔法的记录与歷史消灭的它,跟这个有关吗?”泰尔斯想起什么,隨即发问。
魔能师扭过头。
“当记得你们的人越来越少,呼唤你们的人越发有限,”少年慢慢梳理著逻辑,渐觉有理,“那当你们的閾名响起的时候,就无比显眼,方便双皇搜捕猎杀?”
艾希达沉默了一小会儿。
“也许吧,”魔能师幽幽道,“但也不止於此。”
泰尔斯正待发问,而艾希达已经开口:
“无论是恶魔蛊惑人心时,要受害者大声呼唤它们的名讳,还是宗教传播信仰时,让信徒重复祈念神灵的训诫,乃至皇帝统治四方时,令千万百姓国民,一遍遍山呼帝国万岁。”
魔能师似乎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呼唤符號永远是最直接的做法,以加强联结,建立习惯,构筑权威。”
“魔能亦復如是,乃至犹有过之。”
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
“我其实,嗯,不太明白。”
艾希达抬起头,无比肯定:
“你会明白的。”
“迟早。”
泰尔斯只得抱紧手臂,嘿嘿发笑。
谢谢你啊。
又一句废话。
“而这就是为什么,萨克恩先生,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双皇、包括还未封印的魔能师閾名的原因?”
“这算原因之一。”
艾希达严肃地道:“而你要小心,尤其你已经初步接触魔能,甚至叩门了——一介凡人呼出閾名,跟一个魔能师唤响閾名,这是完全不同的级別。”
泰尔斯轻哼一声,在空气椅上翻了个身,转向引导者。
“你知道,你本可以早些告诉我的——你就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就完了,”王子撇撇嘴,“这又与魔能本身无关。”
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
“相信我,泰尔斯。”
艾希达幽幽开口,却令泰尔斯有些神经紧张:
“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一切,一切……”
“无不与魔能有关。”
奇怪,他今天一直这么神叨叨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还是决定重新翻回身去,看向天花板——不,一想到那顶上有十四只老鼠的尸体,泰尔斯不得不再翻向另一侧,面向门口。
“所以,就算是魔能师自己,通常也不直呼彼此的閾名?”
“一个。”
泰尔斯皱眉:“什么?”
魔能师縹緲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机械而漠然:
“据我所知,自魔能问世以来,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魔能师,他从始至终都毫不顾忌,习以为常甚至篤信不疑地,直呼同行们的閾名。”
“仿佛那就是我们唯一的名字。”
“仿佛那就是他存世的信条。”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泰尔斯浑身一凛。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向艾希达。
“而每一次,被他呼唤閾名的感觉……”
只见气之魔能师躺坐在虚空之中,蓝光闪烁不定的双眸,正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但却又不像是盯著天花板。
而是在那之上、在那之外的……別的东西。
泰尔斯很少见到艾希达这个样子。
“他是谁?”少年忍不住问道。
艾希达没有任何动作。
但下一刻,只见蓝光一闪,气之魔能师满布蓝光的视线已经锁死了他。
这让泰尔斯嚇了一跳。
仿佛是在书本上翻动的连环画,眨眼的瞬间变幻到下一页。
“万幸,他和他的兄弟,已经確认被封印了。”
魔能师眼中的蓝光溢出眼眶,如裂纹般爬上脸庞。
“在他们毁灭世界之前。”
那两道蓝光让泰尔斯极度不適,他下意识转头避让。
下一刻,气之魔能师瞬间转向天空,冷漠而木然地,唤出一个词:
“存在。”
存在。
存在……
存在,存在,存在……
这个词仿佛有某种力量,在艾希达的呼唤之下,盪出似有若无的回音。
下一瞬,泰尔斯仿佛有种错觉——世上的所有声音和顏色齐齐消失!
就连他的思想也停顿了。
一切终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哪里一动。
很快,天花、地面、墙,门……眼前和耳边的一切,方才渐渐地,缓缓地回归。
下一秒,少年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
泰尔斯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冷汗淋漓。
而艾希达坐在他旁边,正如过往一样,平静,优雅,淡然地望著他。
泰尔斯急急喘著气,死命地眨了眨眼睛。
一切正常。
正常?
唯一多出来的,或者说,遗留下来的……
是一阵从內到外,无处不在的……
深深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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