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为什么?

“……诱导你顺理成章,低眉顺目,甚至是满怀感激地对『它』说出那些话:『即便这样,你也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一身本事,都是老师传授的』、『我背负著老师的期望,青出於蓝』……”

在愤怒、耻辱与痛苦中,洛桑二世从污水里挣扎起身,下意识地握住剑柄,但华金骑士的话却如无可抵挡的魔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就像本可建功立业的伟大骑士,却甘愿低头向自私弱小的主君效忠赴死,因此被颂忠诚!或者本可反抗奔向自由的愤怒奴隶,却甘愿低头让残暴的奴隶主盖印戴枷,因此得到奖赏!”

洛桑痛苦地闭上眼睛。

风声呼啸。

“鐺!”

洛桑下意识地上举长剑,堪堪挡住华金来到眼前的斩击!

华金骑士向前倾身,贴近洛桑,轻声道:“即便你已经真真正正,超越了老师,超越了『它』。”

“你,我的侍从,明白吗?”

坑道里无比安静。

周围的白烟越发浓稠。

下一秒,洛桑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有火焰!

他盯著眼前的华金,咬牙开口,一字一顿地,带著自己也感觉不到的痛恨和怒火:

“你,不,是,他。”

华金的柔和笑容消失了。

“你依旧不明白,对么,”骑士摇了摇头,满脸痛惜,“你会想,『啊,看,难道我不是已经超越华金,超越老师了吗』?”

洛桑二世还不及回答,华金的剑刃就突然后撤,旋即再如旋风般袭来!

“叮!当!”

洛桑全力挥剑,连续移动,让自己的每一个选择和每一次动作都尽善尽美,以抵挡眼前的敌人——正当盛年,体魄强健,而剑术经验,却俱已炉火纯青,近乎无敌於世的汉德罗·华金大师。

“因为那只是假象!”

华金怒喝一声,长剑疾挥,转为进攻的军团十式在他的手中绽放光彩,一招一式都带著金戈铁马的战爭之资,铁血鏗鏘,將帝风之剑书写得淋漓尽致。

而洛桑只能被动应付,勉力支撑。

不是他。

他不是他。

它,不是他!

“那是它在引诱你以『它的方式』超越『它』!因为只要这样做之后,你就彻彻底底,永远不可能挑战、遑论超越『它』了!”

华金的话语里带著痛心与喟嘆,但剑上攻势却不见稍减:

“因为老师,因为『它』只有维持这一套话术,把青出於蓝胜於蓝的必然,把自身迟早会被学生所否定、所超越的无奈事实,说成是更高框架和更大体系之下的一种恩赐,一种允准,一种授予,一种『这正是我想要的』和『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术,在无形中暗示你师生高下早分,主从地位已定,余者不过是居高临下的赏赐——你哪怕变得再强再厉害,都tm不过是祖师爷在赏你饭吃!”

华金的攻势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洛桑连续防守,奋力格开一剑之后,终於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只有这样,『它』才能掩盖自己的恐惧和无力,才能矫饰自身的薄弱和虚假,把『老师永远是老师』这样的谬言合理化,才能在『师不如弟子』成真的时候,也依旧保持『老师』的地位和权威,让『老师』——这一完成传承功能之后就毫无作用的虚无標籤,成功转向,变成满怀意义和掌握权力的实体,永远,永远,永远站在高你一级的阶梯之上!”

滚滚白烟中,华金目光冷酷,向著不支跪地的洛桑,举起剑锋。

最后一剑。

但下一秒,洛桑神情一动,反手出剑.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唰——”

剑锋彼此相交,擦出火花。

但洛桑神情坚毅,剑刃坚定,奋尽此生的经验与见识,攻出他有史以来最完美,最神奇的一式反击!

“嗤!”

剑刃刺入华金的右臂。

“噹啷!”

一声钝响,华金生生一颤,他的骑士剑落到地上。

洛桑二世颤抖著站了起来。

他的剑锋,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华金的脖颈上。

“你输了。”

华金怔住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脖上的剑,明白了什么。

华金看向洛桑二世,露出满意的笑容。

“面对『它』,你即便双手有力,剑刃锋利,也早入枷锁,无力反抗。”

白色浓雾中,华金毫无慍色,而是平静地张开双手,露出脖颈:“为了这个虚无標籤的转向,它甚至用出了最下作的骗术:来吧,学生,我允许和期望你超越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新的我,新的『老师』。”

洛桑的剑锋微微颤抖著。

华金无视颈部的剑锋,继续道:

“就这样,『它』以此来虏获你,令你成为这个標籤之下,『它』的新骑士、新守卫、新奴隶。”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表情挣扎。

华金骑士疾言厉色:

“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用『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话术,来维繫『弟子永世不如师』的基石,最终建立了一个『只有老师允许你超越它,你才能超越它』的永恆体系,传承传递数千数万年!麻醉催眠千千万万人!”

他神情一松,又再度讚嘆道:

“无人怀疑,少人觉察,大部分人习以为常,更多人为之辩护,自发为之所虏,啊,瞧瞧,这手段,该是多么狡猾,多么阴险,又是多么精彩,多么巧妙,多么令人迷醉啊。”

华金看向眼前的洛桑,重归平静: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亲爱的学生?”

迷雾之中,洛桑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人,摇了摇头。

“你不是他。”

洛桑怔然道:

“你不是华金。”

华金骑士看著他的样子,笑了。

“我?我当然不是他。”

他摊开双手,嘆息道:

“所谓『尊师重道』,看,『尊师』只是个幌子,一个手段,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重道』,为了困锁,为了奴役。”

华金紧紧盯著洛桑的双眼:

“所以,『我』不是华金,『我』不是你的老师,『我』甚至不是『老师』本身。”

他咧开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是某种更高、更大、更可怕的东西!”

洛桑二世微微一颤。

“某种让『它』永远永远永远都是你的老师,而你永远永远永远无法超越,更无权质疑和挑战,甚至无意和无能去察觉的『东西』!”

华金张开双手,神情夸张,话语狂热:

“一副你无论挑战还是顺从,无论肯定还是否定,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都被笼罩期间,无法挣脱,只会永世加固的恐怖枷锁——”

“不!”

洛桑二世怒吼一声,手臂一收一挥!

华金的话戛然而止。

咚隆一声,骑士的头颅离开身体,滚落地面。

他的身体跟著歪倒,摔落污水之中。

只余下洛桑一个人,站在渐渐散去的白烟中,望著地上的尸体,神情恍惚,眼神空洞。

“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洛桑二世咬牙哼声,僵硬地转过身子:

“废话,一堆。”

他艰难地举步,在污水中跋涉,仿佛带著难以取下的负重。

好了,他有,他还有任务。

他还要去追那个……

“难道我说错了?”

洛桑身形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污水之中,华金的头颅和身体寸寸碎裂,化成白烟消失。

但华金的声音却仍旧响起,逐渐变调:

“难道这不是你內心深处,最想击碎的枷锁吗——乔?”

乔。

听见这个名字,洛桑生生一颤!

白烟滚滚,地上的污水开始波动蒸腾。

几秒后,一只漆黑的手,在水面中央探出!

只见那只黑手箍住污水的边缘,露出手腕、手臂、肘部、肩膀——直到一整个通体漆黑的人,从水面中央爬起,起身站立。

洛桑眉头耸动,惊骇莫名。

华金的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冷酷而刚毅,压迫感十足的声音:

“难道我说出口的,不是你在不公不义的血与泪中奋力挣扎,在万人唾弃的灰与烬中忍辱偷生,在见不得光的污与秽中痛苦嘶吼,在失去一切的怨与愤中自暴自弃,却也想不明思不透,只能对空挥剑,麻木自我直至癲狂的东西?”

“既然如此,为何要压抑怨愤,为何要自缚手脚,”漆黑的人体抬起头,露出没有五官的脸,“为什么不把委屈变成愤怒,为什么不让它们彻底释放,鑑於这本就是你放弃一切,归来此世的意义?”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该死。

该死!

他迅速平息好自己的震惊和恐惧,重新举起了长剑。

就像……华金老师教导过的那样。

但想到这里,洛桑二世又觉浑身一僵。

【就这样,『它』以此来虏获你,令你成为这个標籤之下,『它』的新骑士、新守卫、新奴隶……】

不,不,不!

洛桑怒喝一声,高举长剑,以超人的控制力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漆黑的人体抬起腿部,跨出污水。

“我可以理解你无法理解。”

它的漆黑身体开始变化,刻出一道道线条,分出一处处轮廓。

“那我给你一个逻辑相同,道理相近,却更容易理解的例子,怎么样?”

漆黑的人体开始有了顏色,从身体到肩膀,从肩膀到手臂,再逐一幻化出详细的五官、头髮……

“一个你记得更清楚、更深刻,更无法忘却的例子。”

隨著漆黑人体的变化,洛桑目光一凝。

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战士。

他戴著厚重的头盔,穿著银黑色的甲冑,手持一柄带著护手的长剑。

他的甲冑雕琢精细,內衬用料名贵,头盔后还有两束飘带。

他头盔上的缝隙里露出两道目光,如冰雪般寒冷逼人。

最重要的是……

洛桑的表情变了。

不。

眼前的黑甲骑士跨前一步,举起长剑。

“来啊,无论你是华金大师的骑士侍从,还是別的什么人,都不必留手,更无需退让。”

洛桑举起武器,满脸不可置信。

不。

“拋却掛碍,用尽你的全力,击败我,战胜我,超越我,以夺取这场选將会的桂冠,”黑甲骑士的声音如利刃出鞘般刺耳,带著不容拒绝的威势,“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证明自己,去挣得封號,以成为贵族,成为臣僕,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

下一秒,对方头盔里的目光一闪,露出满意与高傲:

“……骑士。”

骑士。

洛桑咬紧牙关,目光落到对方的胸前。

不。

不不不……

只见骑士的胸甲上,用名贵的沥晶精心熔铸出来的,是一个无比显眼,仿佛要向所有人展现骄傲与荣耀的图案:

银色九芒星。

“你,你……”

洛桑呆怔地道。

黑甲骑士纹丝不动。

“你?”

下一刻,洛桑的面孔瞬间扭曲!

“你!”

他怒吼著,剑锋如浪啸斩出,狠狠破入对方的黑色胸甲,饱含无人能解的痛苦,撕开那闪耀银光的九芒星:

“溯——光——之——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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