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菩萨低眉
夜里,林芳洲翻了几次身,耳听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匀,酣甜入梦,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过破烂的白色窗纱照进来,薄雾一般。林芳洲借著这月光,走到外间,翻找到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还不小心踢到一只老鼠,嚇了一跳,引得她低声咒骂:“你这没见识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块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来惯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个身体,左顾右盼一番,发觉似乎真的没什么东西可吃,这才扬长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风水宝地,连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著菜刀走进臥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著,一动不动,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举著菜刀,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虚,便轻声唤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著了吗?”
他纹丝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湿,微微发著抖。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杀了他,他是反贼,早晚会死,杀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觉,就太平无事了……
杀了他!
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渐渐用力。
床上的人却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月光下,那双眼睛乌黑莹亮,定定地看著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举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钧重的无形力量阻挡著著,落不下去。
如此僵立了一会儿,林芳洲突然將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摜。
终究,是下不去手啊……
她翻身躺在床上,气呼呼地说:“睡觉!”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个新的办法。
她之所以不敢报官,是因为她救了反贼,而且还窝藏了他——可谁知道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这小傻子是突然闯进他家里,还偷了她的东西,她抓到他之后发觉他不同寻常像个反贼,这才去报官……那样不就能把这祸害转交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根绳子,把小傻子绑起来扔在床上,接著便出门直奔县衙。
那县太爷正有些焦头烂额。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几个过路的人,他昨日发下文书,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杀虎,当天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上了山,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仅如此,那两个找小孩的杀神又回来了,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会客室里。
县令感觉特別委屈。明明这几天什么都没查到,他们怎么就死赖著不走了呢……
“会不会……”县令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会不会,他已经被山中的野兽吃了……?”
两座杀神齐刷刷把目光钉向他,他果断闭嘴。
室內一阵沉默,县令如坐针毡,他低垂著眼睛,目光落在他们的腰刀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两位大人勇武过人,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高手。”
大杀神沉著脸纹丝不动,二杀神笑道:“你这马屁拍得,我弟兄们已经听腻了。”
县令赔笑道:“下官无德,使境內招致虎患。我县內百姓所不幸者,有我这等无德无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两位大人贵趾驾临……”
二杀神不耐烦道:“囉嗦什么,你有话直说。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文官掉书袋!”
县令嚇得一抖,连忙说道,“下官是想说,能不能……请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祸害人间的虎患……”
嘭!——大杀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说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畜生的。”
“是,是……”
这时,外面有衙役稟报导:“太爷,有个叫林芳洲的,说是要见太爷。”
“让他走。我不是说过今天不见客吗?”
“可是他说……他说,此事关係重大,能让太爷加官进爵。”
县令正没好气呢:“胡闹!让他滚!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杀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县令,说道,“不如叫他进来看看,是怎样加官进爵的好事。”
自从做了那个决定,林芳洲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走进会客室时,她发现除了县太爷,里面还坐著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凶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凶狠锐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嚇得浑身一冷,头皮发麻。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钉住了魂,站在那里,訥訥不言,如痴如傻。
“大胆刁民,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县令见到她,可算能抖一点威风了。
二杀神突然说,“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礼了。你看,他都嚇坏了。”
县令点点头,端坐著,问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点了点头。
“你找本官,是要稟报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无数遍的词,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两人听到“抓”字时陡然冰冷锋利的目光,林芳洲脑內突然五雷轰顶——她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贼,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下海捕文书?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为什么明明卫拐子与反贼毫无瓜葛,还要杀他?就算是他们觉得卫拐子真的和反贼勾结了,那么为什么不將他被杀的原因公之於眾、以此告诉大家不要和反贼勾结否则下场会很惨很惨?
他们要秘密地抓人、杀人。
秘密地!
只要知道他们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杀掉!
林芳洲心中仿佛拍过惊涛骇浪,嚇得她肝胆俱碎,冷汗如雨。
县令见这小子才说了两个字就满头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问道:“你抓到什么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吗?说来听听!”县令喜形於色,心想这少年真可谓及时雨,本官正为此发愁呢!
“我,我觉得……老虎太凶猛,我们,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县令点头道,“確实如此。虎患总不该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鲁莽了,枉送了那猎户的性命——你有什么智取的好办法?”
为了保命,没办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转得比陀螺快,只顿了一顿,便答道:“我听人说,老虎最怕狮子了。不如,我们糊一个假狮子,去嚇唬那畜生?它害怕时定然只顾著逃跑,届时让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狮子后面射它……”
她话还没说完,县令已经气得拍桌子:“来人!给我打出去!!!”
两个衙役推门跑进来,提著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爷,太爷你考虑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后谁还敢给你出主意呀太爷!”
虽然出了个餿主意,最后一句话倒让县令有些顾虑,便吩咐道:“轰走他便是,以后不许他踏进县衙半步!”
衙役们提走林芳洲之后,那二杀神终於憋不住了,拍著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哪里来的活宝!要糊个纸狮子去嚇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杀神似乎也觉得可笑,轻轻哼了一声,哼完之后,他有些疑惑,问道:“他看起来很怕我?”
二杀神已经笑出了眼泪,听到这话,他边擦眼泪边道:“你还不知道?莫说人了,连狗看到你都躲得远远的!”
县令赔笑道:“不要说他一个平民百姓了,就是我这朝廷命官,第一次见大人,也被震慑住了。”
那大杀神便不疑有他。
夜里,林芳洲躺在床上,睁著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响时,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个哈欠,想要接著睡,她却把他推起来:“別睡了!”
他呆呆地看著她。
“走,我带你出去玩。”她说著,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那孩子虽呆呆的,倒很听她的话,她拉著他的手,把他领出去,他便乖乖地跟著。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长大,对这城里的每一处都分外熟悉。那县城的东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墙根被水冲得鬆动了,附近居民谁家短一两块砖时,便去那鬆动的墙角里拿,拿著拿著,城墙被拿出一个窟窿,大小刚刚够一个半大孩子钻进钻出。
林芳洲骨架子细,身体又瘦,她试过,她自己也能钻过去。
现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领到这墙根处,两人都钻了出去。
然后她领著孩子继续走,不一会儿,走到了河边。
月亮很大,河水反著白光,岸上杂草盘踞,树影婆娑,万物都沉睡了去,连虫鸣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她用一根绳子绑了那孩子的双手,绳子另一端拴在树上。她摸了摸他的头,嘆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从救你那一刻起,就错了,你……不要怨我。”
他並没有挣扎,只是看著她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难过。她不敢再看他,转身大步走了。
他却固执地盯著她的背影。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独留他於这天地之间。
於这天地之间,眼前满地月光,身后一波寒凉。
林芳洲回到家,倒头便睡。
她一向睡得好,可这次却失眠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孩子。他呆呆地看著她,傻傻地跟著她,他那么信任她,那么听话……
他那么可怜。
他明日被人发现,必死无疑。
这样害死他,与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么区別?
林芳洲用被子蒙上头,强迫自己入睡。
模模糊糊刚睡过去,却梦到他被人砍死,满身是血,提著头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梦里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满头都是虚汗。
她扒著窗户,透过破败的窗纱,看外面的街道。
更夫提著灯笼经过,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开城门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会被人发现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她自己。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两全法吗?
就算有,也等不了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她突然抓起衣服跑出去,钻出城墙,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边。
他还站在那里,连动作都不曾变过,仿佛他是一尊雕像,在这天地洪荒之中静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过去,解掉绳子。她不敢看他,只是埋著头,小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说著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双脚发麻,迈一步,差一点摔在地上,好在她拉著他。
林芳洲於是將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凉。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头汗,现在河风一吹,竟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林芳洲问道:“我说,你冷不冷啊?”
她也不指望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
她感觉有热汤的液体滴在脸上,一滴一滴,雨点一般。
然后,她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谢谢你。”
那之后林芳洲一路都没说话。
两人回到那四面透风的屋子时,那孩子突然说:“对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齿:“所以,你一直都在装傻?”
“嗯。”
“原来你他妈的一直在装傻?你差点害死我!”
“对不起。”
他像个八哥一样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夜色中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身姿却是倔强的。
林芳洲丝毫不怀疑,如果再让他选一遍,他肯定还是会装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顿的衝动,冷冷问道:“为什么装傻?”
“我……多年来屡陷险境,已无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屡陷险境?”
林芳洲话一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质疑站不住脚——这臭小子正被人追杀呢!
她轻轻吐了口气,莫名的,心中那股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许……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他仰著头看她,轻声问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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