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毕竟是矜持的。

林芳洲一边吃著太爷家的小点心,一边对县令说:“太爷,如今天气炎热,那老虎已经死了,运回来怕不出一天就长蛆,咱们得早点將它剥了皮。”

“只是剥皮么,”县令摇头笑了笑,“何止是皮,这老虎一身都是宝。虎肉能吃,虎骨、虎胃等都可入药,虎鞭……”

“虎鞭怎么了?”

“咳,虎鞭本县倒是不稀罕。”

“太爷,老虎身上有这么多东西可用,那要找个精干的人来解虎才行。”

“说得也是。我这就派人去请猎户。”

“等等,太爷,不急。”

县令扫了林芳洲一眼,冷笑:“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太爷,我听说,你前番招请猎户上山打虎,那么多猎户都回绝了你,只有一个猎户去了。”

这事儿確实有。县令派人请过他们,结果都称病不来。畏死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他心里能舒服。

此刻被林芳洲提及此事,县令心中自是有些耿耿,只是表面不动声色。

林芳洲继续说:“他们不给太爷脸,太爷何须给他们脸?这解虎的好事,万万不能落到他们头上。”

“嗯?解虎怎么成好事了?”

“你想啊,太爷。老虎闹得满城风雨,还害死那么多人,我们费那么大劲才把老虎抓到,这老虎一定要当眾解,让全城百姓都晓得太爷你为他们扫除了祸患。”

这话说到了县令的心坎里。做亲民官的,谁不想图个好名声?在百姓中口碑好,对往后升迁也有帮助。

可是县令又有著读书人都有的矫情,摇摇头道:“不妥,本县不是那爱出风头之人。”

“可是老百姓们都想看,都爱看,太爷你就屈尊成全一番吧!”

县令发现这林芳洲心眼子很多,並不是他一开始以为的那种糊涂蛋。

於是县令最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话题又绕回到方才,他问林芳洲:“猎户不成,还能找谁?屠户吗?”

“我觉得陈屠户就很好,他做了许多年屠户,猪羊牛都杀过。”

“本官听说,你与那陈屠户是邻居?”

林芳洲一愣,“嘿嘿,嘿嘿嘿嘿……”

县令冷冷哼道:“別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与他是邻居,有此等好事,必定变著法揽到他头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太爷,陈屠户名声很好,刀工也好,而且这次的老虎是他抓到的,这等好事,也理应是他的。”

“话虽不错,可他毕竟只是个屠户,哪里杀过老虎?”

“那老虎又没有长八个犄角六条腿,和猪牛羊想来是差不多的,陈屠户怎么就不能杀了?”

“你这是歪理。”县令摇了摇头,却终究没说什么。

陈屠户抬著老虎回来时,听说县太爷委任他在全城老百姓面前解虎,一时又荣幸又激动,又紧张又不安。

林芳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陈大哥,趁此机会好好露脸,往后你就是永州第一刀了。”

“好兄弟,我知这事定是你从中周全,哥哥我客套话就不说了,有空去家里喝酒。”

“好说好说……我嫂子妇道人家,脸薄,给你打下手没问题吗?”

“她是人多了就扭捏,我也没办法。不过只是让她洗洗涮涮,想来不会出差错。”

“哎,我就好人做到底吧,”林芳洲拍了拍肩膀,“反正我无事可做,届时看情况给你帮个手。”

陈屠户很感动:“好兄弟,够义气。”

下午时分,陈屠户准备了好些个家什,去河边的空地上摆了台子解剖老虎。那里宽敞,方便人围观。

全城轰动,有腿都来看了,里三层外三层挤了好多人,还有好些个卖葵籽冰甜水绿豆汤等小吃的穿梭其中。这么大规模的事件足以写进县誌里了。

陈屠户把老虎剖开,先將內臟都扯出来扔在一旁,接著开始剥皮剔骨。林芳洲在一旁,帮著屠户娘子捡了一盆內臟,搬到河边去洗。

大部分人都喜欢看剥皮剔骨,挤不进去的人才去看洗內臟。

林芳洲端著盆,又过来捡內臟。她擼著袖子,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装在盆子里,几乎装满了一小盆。她问陈屠户:“这是什么?”

“那是虎胃,可以入药。”

“哦,那这个胃,让嫂子自己切开吗?用哪把刀?”

陈屠户拿起另一把刀,刚要递给林芳洲,想想自家那不爭气的婆娘,又担心她把手割破,於是他举著刀在哪胃上轻轻一划,动作流畅迅速,划出一道细细的刀口。

周围人一片叫好:

“好功夫!”

“好刀!”

“以后买了羊只管请陈屠户来杀!”

陈屠户面色有些意气风发,放下刀对林芳洲说:“直接拿去让她洗了便罢。”

“好嘞!”

林芳洲把虎胃端给屠户娘子,坐在旁边看她洗。她一打开虎胃,周围的人全吐了……

老虎昨晚吃的猪肉,到现在还没消化完,血淋淋肉呼呼的一片,恶臭熏天。

林芳洲拍著胸口,说,“要不,嫂子你直接把它扔了吧。”

屠户娘子强忍著噁心,將虎胃里的东西都抖下来。

周围人也不知是什么心態,明明噁心还一定要坚持看完,见她这样做,都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女中豪杰!”

屠户娘子发现,倒出来的一堆恶臭扑鼻的血呼呼的东西之间,竟有一个白色扁圆形的物事,不像是肉也不像是骨头。她好奇地把它捏出来,发现竟是一块玉佩。

“啊!”她惊叫一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许多本来正在呕吐的人,也好奇地看过来,见她手中拿著块玉佩,便道:

“这是怎么回事?”

“老虎也吃玉吗?是误食吧?”

“我看不简单,定是吃人的时候不小心將这玉佩吞下。玉就是石头,消化不了,便存在胃里。”

“定是这样!老先生高见!”

“不敢不敢,也只是以常理推断而已。现今最要紧的是將这玉佩送官,看看是谁家的苦主。”

“是这个道理。”

“唉,可怜。”

眾人都在討论那可怜的苦主,谁也没发现,林芳洲撇过脸,轻轻弯起嘴角。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屠户娘子便有些不知所措,看著玉佩呆愣。林芳洲一把將那玉佩抢过来,说道:“是我先发现的。”

眾人见他睁著眼睛说瞎话,都有些鄙夷。老先生道:“大郎,你莫要贪財,先找到苦主要紧。”

林芳洲將那玉佩在河水中涮了涮,倒是涮乾净了,只是臭味还縈绕不散。屠户娘子鼓了鼓勇气,说,“大郎,事关人命,要不,先报官吧?”

“是啊,虽说人已经不在了,可那苦主的家人说不定还在找他。等把死信送到,他们感念你打虎的恩情,你想要块玉佩,还能不给你?”

这种情况,若是放在平时,早该对林芳洲冷嘲热讽了,还有可能直接扭送见官。只是现在,老虎是他出主意抓到的,那虎腹中的东西,他若是想拿一份,倒也说得过去。况且,连太爷都对他青眼有加呢……因此眾人只是好言相劝,並不敢惹怒林芳洲。

林芳洲最后勉强说道:“好吧,但是要说好了,这玉佩是我的,你们都是见证人。”

眾人心里纷纷骂娘。

通向山的小路上,远远地走过来两人。正是县令眼中的大杀神与二杀神。

二杀神边走边道:“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我看他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孩子,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来,本就是十死无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说著,二杀神看到河边有一群人,也不知正在做什么。他本能地按住佩剑,问大杀神,“怎么那么多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看看去。”

两人走近时,看到原来是聚眾解剖老虎。他们觉得很无聊,正要离开,却见几个人簇拥著一个少年,边走边说话。

“大郎,不要玩了,先去报官吧。”

“急什么,反正人都死了,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都一样么……这小飞蛇真好看。”

二杀神定睛一看,见那少年手里正把玩著一块玉佩。他瞳孔一缩,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东西,哪里来的?!”

林芳洲嚇了一跳。她本想做戏做足了然后假装被眾人催著去报官,哪知他们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本来就对他们怕得要死,这会儿嚇得脑子一瞬间有些空白,说不出话。

老先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此刻壮起胆子说道:“两位好汉说的可是这玉佩?这玉佩是我们刚刚从虎胃里剖出来的,正要拿去报官,寻找失主。两位好汉,看样子认识这玉佩的主人?”

林芳洲的胳膊已经被攥得快失去知觉了。大杀神从她手中拿过玉佩,二杀神才放开她。大杀神仔细看著玉佩,问:“谁第一个发现?”

眾人看著林芳洲,林芳洲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我我我……”

“你?”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是吉是凶,都不敢说话。

这时,屠户听闻了动静,拨开人群走出来,边走边中气十足地吼一声:“怎么回事?!”

他面相凶恶,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剔骨刀走近,二杀神只当他要捣乱,便握著佩剑抬手轻轻一挡他的身体,那陈屠户立刻觉得自己半边身体被震得麻木无力,坐倒在地上。

周围人都嚇坏了。

大杀神:“都带走,仔细盘问。”

连同陈屠户在內,俩杀神带走了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县衙。二杀神坐在公堂上审人,那大杀神去找县令,也不知要做什么。

被带回来的人不敢扯谎,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屠户娘子洗虎胃时发现一枚玉佩,那林芳洲想占为己有,眾人好言相劝他才答应先报官,又贪玩迟迟不肯去……把锅都甩给了林芳洲。

林芳洲知道杀神们的真正目的,她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想要贪图一块玉佩”而被砍死。

审完了,他们都被关在县衙不许行走,二杀神还威胁他们,今日之事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不保证他们能寿终正寢,把眾人嚇得脸色发白冷汗如雨。

直到大杀神再次出现时,眾人才被放了。

大家都屁滚尿流地跑了。

公堂之內只剩下大杀神与二杀神两人。那二杀神问道:“每一家都搜过了?”

“嗯。”

“可搜到了什么?”

“不曾。”

“我早就说过了,十死无生。”

“以防万一。”

“现在还有万一吗?”

“没有。”

那二杀神鬆了口气,“终於可以回去交差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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