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长安,槐荫生凉。无名的小鸟在树上偶尔轻轻唱一声。

与她一起並轡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骑的那拂沙头上拍了拍,说:“崇古,这样也不错嘛,別担心了。”

“咦?”黄梓瑕抬头看他。

“虽然一时之间去不了蜀郡,但是夔王爷不是还在等你么,等同昌公主这边的事情一了解,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到蜀郡去呢。”

黄梓瑕嘆了一口气,说:“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个宦官魏喜敏的死,与今日駙马的受伤一样,都是毫无头绪的案子。駙马这个案子尚且有跡可循,可荐福寺那个案子,一时之间,连是不是人为作案都难说。”

“就是嘛,可皇上宠爱同昌公主,她说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隨便查查,过几天交代一下算了。”

黄梓瑕勒住马,想了想,说:“还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么?”周子秦赶紧问。

“去荐福寺,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说著,拨转马头,向著荐福寺而去。周子秦赶紧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与昨日闹闹穰穰的场面不同,今日的荐福寺內,冷冷清清。虽然一地狼藉已经被清扫完毕,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断的木都在昭示昨日那场混乱局面的存在。

黄梓瑕与周子秦走入大门,看到两个僧人正拎著几个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边摇头嘆息。

周子秦忙问:“两位大师,请问放生池那边出什么事了?”

“唉,真是太过悽惨,不提也罢。”僧人们嘆道。

两人跟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无以言表。

周围两百步的放生池內,密密麻麻漂满了死鱼,天气这么炎热,死鱼又太过密集,下面的膨胀死鱼腐烂之后,个个肚子胀大,直欲將上面的臭鱼顶得满出放生池去。

强烈的臭鱼腥味传来,让黄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捂住鼻子,背过身子去,差点呕吐出来。

那两个僧人摇头嘆息道:“功德,功德,满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却不料这些功德全都成了杀生的刀啊!”

黄梓瑕和周子秦避在檐下,看著那两个可敬的僧人用布捂住了口鼻,用簸箕將鱼一箩一箩铲起,倒到麻袋里。

周子秦远远地喊:“大师,这些死鱼准备怎么处理?”

“运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声说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烦啊!”

两个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鱼往外走,一边说道:“阿弥陀佛,这些鱼有毒。早上有只猫溜进寺来抓了一条死鱼吃,立时便倒毙了。不深埋的话,终究是祸害。”

“有毒?”周子秦与黄梓瑕对望一眼,两人都顾不了那种冲天腥臭了,用袖子挡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边看著里面的鱼。

一条条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烂的鱼,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周子秦折了根树枝,插著一条死鱼大张的嘴巴,將它捞了上来,说:“我带回去检验一下。”

黄梓瑕向死鱼拥挤的放生池內看了一眼,说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过拥挤,也不可能会一夜之间所有鱼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脸愤恨,“是谁这么残忍,要將放生池內所有的鱼都毒死?”

黄梓瑕沉吟不语。周子秦下了结论:“肯定是个心理扭曲,见不得別人好的大恶人!”

黄梓瑕实在有点受不了这熏天臭气,转身向著前面正殿跑了几步:“你先收好鱼,我们去看看昨日出事的地方。”

大雄宝殿前。昨日了真法师讲经的广场上,讲经台已经被拆掉,空荡荡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烛,矗立在那个高大的香炉旁边。

香炉的另一边,残存的烛心旁,正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蹲在那里,用铲子刮著地上的烛油。

他汗流浹背地用力刮著,汗水顺著皱纹遍布的乾瘦脸庞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后烈日炙烤的青砖地上,转瞬间又被阳光晒乾蒸发。

黄梓瑕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问:“老丈,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刮蜡烛油?”

那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刮著地上的蜡,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奉大理寺命令,来查看昨日那场混乱。”黄梓瑕说。

老头儿这才闷声回答:“这是我浇注的蜡烛!”

黄梓瑕顿时瞭然,原来他就是製作蜡烛的那个巧匠,吕至元。

“这对蜡烛,是我老头子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除了我,你们看看,长安城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蜡烛来?”吕至元抹了一把汗,抬手一指旁边尚存的那根巨烛,“我生在长安,六岁跟著我爹学习製作蜡烛,吕家香烛铺四代传人,到我这边就断了!老头子我现年五十七岁,身体不好,已经力不从心了,原想著,这对蜡烛就是我们吕家最后的辉煌了,谁知道,连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给毁嘍!”

黄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雳,非人力所能抵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艰难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块蜡油。

周子秦帮他把身旁的篮子拎过来,问:“这些蜡油还有用吗?”

他一边颳起蜡油放在篮內,一边说:“我已经在佛前发愿,要重铸一支蜡烛。如今蜂蜡价贵,能多收集一点也是好的。其余的,我自己贴补。”

“可惜啊,那么大一支蜡烛,全部爆炸烧毁了,根本没留下多少残余。”周子秦嘆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吗?”

“我不在。”他专注地刮著地上的蜡烛油,头也不抬,“为了这对蜡烛,我熬了七日七夜赶工完成,蜡烛一送到这边,我就晕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听说了。”黄梓瑕点头。

“这都是命!谁叫天要惩治恶人,以至於天打雷劈,我所有心血铸成的蜡烛,就这么被殃及了!”吕老头呸了一声,一脸嫌恶。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听说了,大家都说是天谴。”

“那种连男人尊严都不要的阉人,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世上最噁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吕老头唾弃道。

黄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吕老头是真不认识宦官的衣服,还是指著和尚骂禿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爭辩道:“吕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会连那话儿都不要?好好一个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阴不阳?”吕至元冷哼,“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贱!”

黄梓瑕对这个老头,只能无言以对。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刚刚说自己家香烛铺断了传人……你没有孩子?”

“老婆没用,生不了儿子,又早死了,就留下个丫头片子,能指望什么?呸!”他唾弃道。

黄梓瑕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边的鱼是不是弄好了。”

和这个轻贱女人的老头儿相比,她还不如呆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放生池边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鱼之后,放生池那种快要炸开的臭气,终於减弱了一些。

黄梓瑕和周子秦终於鬆了一口气,捂著口鼻走到见底的放生池边,问两个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运两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经排空,两个僧人顺著池边的台阶走下去,用簸箕和铲子收拢死鱼,一边嘆道,“我们两人就是寺里分派管这个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会有大批信徒来放生的,也是我们两人將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瘫倒了,没想到今日又遇上这样的事,真是罪过啊,罪过!”

周子秦同情地对他们说:“等这场变故过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

黄梓瑕的目光却被池中一角一点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气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点光芒的旁边,蹲下来仔细查看。

那是一根比筷子还细的铁丝,约有两尺长短,上端笔直,下端完成一个半圆弧度。铁丝一端尚有铁锈,另一端似乎被淬链过,带著隱隱青幽的光。

黄梓瑕將铁丝拿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铁丝。”周子秦在她身边蹲下,下了结论。

旁边收拾死鱼的两个僧人说:“前日我们將鱼池清洗得乾乾净净了,绝没有这个东西。”

“应该是昨天的混乱中,哪个香客掉下来的吧。”另一个僧人说。

周子秦点头,认为有道理。

黄梓瑕则拿著这根铁丝站了起来,说:“可好奇怪,像这样的铁丝,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呢?带著它来参加佛会,又是为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么特別重的东西,免得麻绳吃不住重。”

“那么,它綑扎的东西,又去了哪里?”黄梓瑕问。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过,立即便说:“也许它捆的是一担盐,一落水盐就溶化了,铁丝也鬆脱了,卖盐人只好自认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担子捞走了。”

“谁会挑著盐担子来法会挤来挤去?”黄梓瑕都无奈了,只好先拿著铁丝上了台阶,交到周子秦手中,“帮我带到大理寺,就说是物证。”

周子秦露出惊嚇的表情:“你真的要侦破这个案子啊?”

“怎么侦破?目前看来,一切都只是天灾巧合。”黄梓瑕转身往外走去,“好歹弄点东西,表示我们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说著,竖起大拇指。

与周子秦分別,黄梓瑕牵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惫。

“王爷回来了吗?”她问门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还没回来,黄梓瑕觉得天气更加燥热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气炎热,她直接打了两桶水冲了澡。

冰凉的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皂角的香气让她扫除了满脑子倦怠。

未时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静无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边擦乾头髮,一边想著今天晚上王蕴的邀约。

酉时,离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原本想与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却偏偏不在,让她莫名觉得紧张。

但该来的还得来,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黄梓瑕,以前你万事都靠自己,这才几天,怎么就开始想要依赖別人了?

等头髮干了,她换上宦官的衣服,仔细將头髮梳好,插上簪子。对著镜子看一看,铜镜內映照出一个皮肤细嫩的小宦官,一双眼睛清亮如点漆。

即使在宦官这类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点突出。黄梓瑕取出黄粉,本打算在脸上再涂一点,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还有什么用。

打开柜子,在空荡荡的抽屉內,王蕴当时送给她的那柄扇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拿起扇子出门,刚好遇到卢云中跑过来,对著她兴奋地喊:“崇古,快点快点,晚膳有鱸鱼,你不是最喜欢鱸鱼的吗?鲁厨娘说给你留一条大的!”

黄梓瑕摇头对著他笑道:“不用了,给你吧,我要出去呢。”

卢云中诧异问:“去哪儿?跟王爷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回头,很认真地说:“去王家,琅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约我过去一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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