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到李舒白又说:“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岁,她入韦府作丫头之后,大姐难產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吕滴翠。”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他,问:“那么她们有没有联繫?”

“大约很少。豆蔻这么多年来养著兄弟们,是她一直认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经是外姓人了——何况,大姐比她大那么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给了吕至元,两人连见面机会都不多。而吕滴翠的母亲难產死后,那几个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这个孤女。而且,吕至元或吕滴翠到公主府送香烛的时候,也从未与豆蔻见面,府上人都不知道豆蔻有这样的亲戚。吕至元承揽到公主府的蜡烛,与豆蔻也並无关係。像他这样的人,你觉得若是知道的话,他会不来找豆蔻要好处吗?”

黄梓瑕点头,若有所思:“滴翠的母亲与豆蔻是姐妹,或许,这个外甥女与小姨,长得有点相像。这也是公主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忽然不適,並且让人將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与公主有关係。”

“嗯,第一次说起豆蔻时,崔少卿正在我身旁,所以駙马故意撒了一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只给了我暗示。”黄梓瑕皱眉道。

李舒白凝视著她,唇角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说:“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很值得玩味,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两人便不再说话,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面便是角门,外面是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墙大院,静无一人。

就在他们走到临近角门的转弯处时,看见从偏门外走过的一个人。

禹宣。

她还以为他早已离开了,却谁知他直到现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觉的,她的脚步停滯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后。

禹宣並没有发现他们,他神情恍惚,如同玉树般修长的身姿,也因脚步虚浮而减弱了风姿。

李舒白回头看她,发现她茫然望著禹宣,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愕还是哀戚。

“你不好奇吗?”李舒白顿了顿,又说,“去看看吧,他手里的东西什么。”

黄梓瑕应了,这才回过神来,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却已经向著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走去,说:“回府再说。”

黄梓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於还是抬脚向著禹宣离开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时,也曾经跟踪过犯人,而此时虽然步伐微乱,但前面的禹宣看起来心绪更为繁杂,压根儿也没精力注意身边的情况。

在这黄昏的街角,寂静无人的时刻,他在大寧坊与兴寧坊之间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后远远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东西,是一封信。

那信纸是淡淡的緋色,偶尔日光在上面闪过,边角处有一丝金色的纹流动,极为美丽,一看便是女子闺阁之物。但那上面写的东西,黄梓瑕却离得太远,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寧坊的兴唐寺前,他终於在香炉之前停下来,將手中那封书信拆开来,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轮廓与唇色都极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后,他將手中那几张信纸碎片放进了香炉,又驻足站在香炉前,眼看著那几张碎纸彻底化为灰烬,才转过身,沿著安兴坊向著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而去,头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转角,空无一人的街上,黄梓瑕跑到香炉边,看向里面。那信纸质地十分厚重,又有描金纹,即使化了飞灰也不算轻薄,只隨著焚香的气流,缓缓地飘动了几下。

也不知为什么,黄梓瑕抬起双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將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拢在了掌心之中。

纸片还带著微微的余热,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將双手用衣袖垫住,隔绝手汗,然后合拢被衣袖遮盖的双手。

她將这温热的秘密隔著薄薄的絳纱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动双手,怕手掌的一点轻微移动都会破坏掉纸灰的完整。

她合著手掌,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门房已经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请她进去了。

今天也依然呆在僻静院落中鼓捣尸骨的周子秦,看见合著手掌奔来的黄梓瑕,嚇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么了?被人钉住了?”

她小心地打开自己的手掌,露出里面的纸片:“你帮我弄一个东西。”

“……纸灰?”周子秦疑惑不解,“哪里来的?”

“兴唐寺的香炉中。”

周子秦露出严肃而认真的神情,对她说:“崇古,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有了病,要去看大夫,你不是从不信鬼神的吗?跟你说,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冲水喝下去之类荒唐无稽的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做!你要是做了的话,我绝对会鄙视你的!”

“这是一封信。”黄梓瑕无可奈何地將纸灰递到他面前,“里面有我急需知道的线索。如果你能把上面的字显露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谁还没吃过饭啊。”周子秦鄙视不屑,用一张纸轻轻地插入她手掌与纸灰之间,然后轻轻抬起,將那片灰挪到纸上。

“那你自己说吧,要什么。”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將我像今天中午一样丟下,然后自己去查案!”他开出了条件。

黄梓瑕解释:“中午是去公主府了,公主没有发话,我怎么能带別人过去?”

“哼,你不能说我是大理寺派给你的助手么?”他瞪著她。

黄梓瑕无奈:“好吧……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以后都叫上你。”

“太好了!”周子秦顿时眉开眼笑,使劲地拍著黄梓瑕的肩,“我最喜欢跟著你了,崇古!跟著你,有尸体!”

黄梓瑕假装没听见:“那纸灰上的字……”

“放心吧,交给我!”

周子秦打了一盆水,將纸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以最轻微的动作將下面的纸从水中抽走。

纸灰轻轻漂浮在水面上,周子秦又从旁边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小瓶东西来,小心地將里面盛的淡绿色液体沿著纸灰的边沿倒了一圈,说:“这可是我按照古法,用了几百斤菠薐菜反覆煎熬过滤才提炼出来的,平时我也捨不得用呢。”

液体慢慢扩散开去,渗透进纸灰。整片纸灰在那液体的侵袭下,忽然渐渐有字跡在黑色的灰上显露出来,那是纸灰上残留的墨色在飞速消失,比纸灰稍微快一点,所以显出一种淡色的痕跡。

字跡消失只有一瞬间,仿佛只是黑字上灰色的顏色一闪即逝,虽然並不清晰,但勉强可辨。

“月……华……巟……照……尹……”

周子秦仔细地看著上面的字,努力辨认著:“什么意思?”

黄梓瑕呆呆地看著那片纸灰上这五个泛白的字体飞快消失,整片纸灰终於溶解在水中。

她慢慢的,艰难地低声说:“我想,第三个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而下第五个字,应该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

“月华流照君……”周子秦恍然大悟,“张若虚《春江月夜》中的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抬头看她,问:“情书?”

黄梓瑕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不出话,只茫然地坐下来,望著那片灰跡。

在绿色液体的侵蚀下,整片纸灰已经化为灰烬,半沉半浮地散开。

那残留的几个字,终於,永远消失不见。

周子秦还在自鸣得意:“不错吧?我发现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跡,然后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办法。用了这种特製汁水之后,纸灰上的墨跡会在纸灰溶解之前一瞬间,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顏色——虽然只有先后这么些微的时间差,但已经足够我们看清字跡了。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对不对?”

黄梓瑕勉强点头,说:“对。”

周子秦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忙问:“崇古,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啊。”

“没……什么。”她低声说著,望了那盆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污水一眼,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周子秦还在担心地看著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说:“多谢你帮忙,我……先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没时间了,王爷还在等我呢。”

回到夔王府,黄梓瑕觉得身心俱疲。

她强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见李舒白,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內容。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听著,手中把玩著那只琉璃盏。琉璃盏內的小鱼顺著缓缓迴荡的水漂浮来去,身不由己,只能徒劳地摆著尾巴维持平缓。

“坐实了坊间的流言,不是吗?”李舒白望著水中的小鱼,声音如此时盏中水,只泛起平缓的些许波澜。

“是……”她低声应道。

他终於转过目光看著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迟疑与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终於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仿佛在劝慰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乾脆是虚假的烟雾。”

黄梓瑕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只好转移了话题,问:“不知大理寺是否从张行英那边拿到那张画了?”

“没有。”

她诧异地抬头看李舒白。

“大理寺前去查看时,张行英打开柜子,却发现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她回想著当时张行英收好捲轴放回去的场景,微微皱眉,“张家父亲十分珍视这幅画,有重要事情才会拿出来悬掛祭拜,平时都锁在柜中……怎么忽然就丟失了?”

“大理寺的人认为,他是执意不肯交出,阻碍调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並未发现。”李舒白说道,“原本,还可以说是凑巧,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

黄梓瑕心口掠过一丝不安,问:“不知大理寺准备如何处置?”

李舒白知她关心张行英,瞄了她一眼,才说道:“今日大理寺已经直接到京城防卫司传唤张行英了,估计第一天应卯就被叫走,在防卫司內也会颇有传言吧。如今京城防卫司已经发话,让他先找出那幅画来,再去衙门。以我看,若近日无法交出那幅画,估计他会有点麻烦。”

黄梓瑕在心里暗自嘆了一口气,说道:“是,我会注意此事。”

李舒白又將旁边的一迭纸拿起,交给她说:“这是大理寺交给你的,据说是你上次要他们查探的事情。”

黄梓瑕接过,自然知道是上次与周子秦提过的,张行英何时知道滴翠与公主府有关的事。

当时他说,並不知道此事,並不认识魏喜敏。

但大理寺的调查,白纸黑字,却彻底推翻了张行英的说法。

黄梓瑕紧抿双唇,將调查书收好,说:“既然这样,恐怕我现在就得去张家跑一趟了。”

李舒白挥挥手,说:“去吧,估计防卫司的人都认识你了,不需要我的手书了。”

“实在不行,还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强笑一笑,站起来要出去时,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袭来,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对面的李舒白眼疾手快,一手推开了面前的几案,一手揽住了晕倒的她,將她扶住,半坐在地上铺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几案上。

黄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渐渐退去,看著扶住她的李舒白,手动弹了一下,想要从他怀中站起,但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没辙,只能低声说:“多谢王爷……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李舒白低头看著面容苍白却还一脸倔强的她,一言不发,將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榻前,將她轻轻放在上面。

黄梓瑕见他一直低头看著自己,那般幽深的目光凝望著她,让她不禁觉得紧张尷尬,只能將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低声说:“真抱歉……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是我的错。”他声音沉鬱,打断了她的话。

黄梓瑕听他声音中含了许多自己无法辨明的东西,不由得诧异,望向他的面容。

而他声音低缓,轻声说:“是我忘记了……你是个女子。”

她愕然望著他,许久,才低声说:“没事,连我自己都早已忘记这回事。”

听著她的话,他不由得恍惚了剎那,站在她前面,望著她的模样,良久没有动弹。

她纤细的身躯侧臥在榻上,红衣玄带,宦官服饰。有三两缕头髮散落在她的颈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领之中。黑色的髮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之上,异常显眼,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顺著她蜿蜒的曲线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隱隱波动。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立即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案前。

而黄梓瑕不解地望著他,不知道一直从容淡定的这位夔王,究竟为什么忽然行动失常。

她靠了一会儿,觉得那种晕眩过去了,便赶紧坐起,向李舒白说道:“不敢再打扰王爷了,奴婢告退。”

他看著她微有虚浮的脚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门口时,终於还是说:“今晚別去找张行英了。”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就你这飘忽的样子,怕明天要在街头把你捡回来。”

黄梓瑕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么,我明日早起过去。”

“嗯。”他站起来,与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黄梓瑕不知他要去哪里,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著。

岸边的垂杨一枝枝拂过他们的肩膀与手臂,远远近近的荷在月光下绽放,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保持著隨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

黄梓瑕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著自己走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將圆满,光华明亮。

那明亮的银光,流泻在她的身上,也流泻在他的身上。

她看著面前半步之遥的人,在触手可及的他身后,心中脑中却一遍一遍的,想著那一句诗——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不知不觉,因为对自己的深深厌弃,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只能握紧双拳,深深呼吸著,强迫自己把那些记忆,一点一点挤出思绪。

她对自己说,黄梓瑕,把那些过往全都摒弃吧。父母亲人全都已经死去,若自己连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都不能做好,只能落得,天诛地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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