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唐暮色

长安朱雀门。

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门口鱼贯出入。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川流不息。

滴翠顺著人潮,低头仓皇地出了城门。

就在她刚出了城门之际,后面有奔马疾驰而来,有人大喊:“城门防卫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寻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轻女子,高约五尺二寸,身穿浅绿色襦裙,若有发现,立即带回大理寺!”

卫兵们赶紧应了,有人又问:“那女子犯了什么事,需要送交大理寺?”

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摆,埋头向前疾走,希望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不要被发现。

那位骑马来的通令官说道:“什么大理寺?这可是圣上亲自下的口諭!听说她爹与同昌公主之死有关,圣上要將他家满门抄斩!”

有人愣头愣脑问:“这是圣上没了女儿,也不让凶手女儿活著的意思?”

“你是要死啊?这种话也敢说?”旁边人低声喝道。

那人缩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滴翠站在人群之中,听著周围纷纷的议论,茫然而慌乱地想著自己的父亲。

那个一直嫌弃她是女儿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你这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会跟著男人走掉,你爹我还不是得一个人活著。

那个在她被別的小孩欺负,哇哇哭著回家时,总是厌弃地说:“女人就是没用,打架都不敢还手。”但过了几天之后,那些小孩看见她便都不敢再欺负,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垫著凳子给父亲和自己做饭。他每天都吃,却从不说好。有一天她与女伴出去上香,回来发现他放著隔壁吴婶送的饼子不吃。他说,吃不惯。

他想要的是儿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赘。但这么多年,她与几个女伴比起来,衣食和饰品都不缺。他总说,女儿打扮得好看点,嫁人时才能多要点彩礼,可她有时候也想,这十几年的辛苦,毕竟是回不了本的吧。

她的父亲,脾气粗暴,个性固执,一辈子不懂得说一句温柔的话,做一件温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

她就这么长大了,也曾感伤过自己没有母亲,也曾羡慕过別人有父亲宠溺,而她除了继承自他的倔强固执之外,一无所有。

她出事之后,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赶她走,她无论怎么哀求,始终都被他赶了出去。

然而,在杨崇古凑到她的耳边,说出逃那个字时,她的耳边,几乎也如幻觉一般,同时出现了父亲丟给她一条麻绳,將她逼出家门时,对她说的那一个滚字。

那时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当场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字,如今想来,却让她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她忽然想,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她远走高飞,而他,將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在日光之下,一边流泪,一边茫然地往前走著。

不知未来在何方,不知爱人是否还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亲將会怎么样。

后面有喧譁声传来,她看见人群中,有一队城门守卫士兵正朝她追来。领头的人大叫:“你,那个穿绿衣的,站住!”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觉,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后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里去呢?

天地迥回,万念俱灰。

滴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看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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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么名字?”他们喝问。

滴翠脸上泪痕未乾,惊惶地看著他们,不敢说话。

“不管叫什么名字,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带回去再说!”

卫兵们拥过来,抬手就去抓她。

滴翠闭上眼,只觉得无尽的苍凉与悲伤涌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

就在卫兵们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忽然有个极清朗柔和的声音传来,说:“你们抓错人了。”

眾人一起看向旁边声音来处,却是一个如同修竹茂兰般清逸的少年,骑在一匹黄马之上。他穿著天青色的窄袖襴衫,最普通的衣著,最普通的马,可每个人看见他时,便觉得眼前的世间,色彩格外鲜亮起来,如朝霞初升。

滴翠不由自主地囁动了一下。

是他……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谁会不记得这样出色的人呢?何况,还是张行英家的恩人——那个抱著阿宝在京城找了两天,走遍了长安各坊,终於在茫茫人海之中將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

而领队的士兵也认出了他,赶紧拱手道:“这不是禹学正吗?您认识这女子?”

旁边有士兵低声问:“这禹学正是谁啊?”

“你上次不在啊?就是曾与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起出城踏青的那位国子监禹宣禹学正呀!我们拦了车驾检查,要不是禹学正帮我们说好话,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发怒,咱城门一群人都没好果子吃!”

“哦哦!禹宣我听说过……”

领头横了他一眼,將他口中呼之欲出的八卦堵回去,神色如常地对禹宣拱手。

禹宣也下马还礼,说道:“这位姑娘我认识,是公主府中的侍女。如今公主薨逝,她被遣送出府而已。”

说著,他转而看向滴翠,问:“你家虽在城郊,总也有段距离,怎么也没人护送?”

滴翠看著他清湛的双眼,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在救她。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啊,现在公主……公主没了,府中乱成一团,哪还有人遣送我呢?”

“我与你顺路,带你走一程吧。”他说著,朝士兵们拱手告別,示意她上马。

领头的有些迟疑:“禹学正,这个……”

“怎么了,查队长还担心我走不动,要借我一匹马么?”禹宣笑道,“不过我这回是回益州,这马是有借无还的。”

他的笑容澄澈清透,简直乾净得令人自惭形秽。领头士兵顿觉怀疑他是自己的不应该,赶紧打著哈哈说道:“禹学正与公主府来往……那个,甚密,你说的当然绝对没问题了。不过这借马可不行,马匹都是有军马司火印的,我就是敢借,禹学正你也不敢骑呀,哈哈哈!”

禹宣微笑著轻拍马颈,说:“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滴翠迷迷糊糊上了马,直到走出一里许,再没有了那些士兵的身影,她才感觉到自己的一身冷汗,早已湿透了后背。

走到一个渡口边,几个人正在往船上装载货物。禹宣牵著马停了下来,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愣了愣,默默摇头。

他示意她下马,从包裹中取出两緡钱和一套衣服给她,说:“衣服你將就先披著,总之不能穿这件绿衣了,钱我也带得不多,就给你一半。你若与我在一起,容易被官府的人找到,还是坐了这船,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迟疑著,见他双手捧著东西,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只能接过,低声说:“多谢……恩人。”

他再不说话,收拾好包裹,翻身上马,说:“路上小心,就此別过。”

她抱著东西站在渡口,看著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终於忍不住叫他:“恩人,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救我?”

他停下了马,回头看著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眼中,有薄薄的忧思与恍惚飘过。

但他终究还是掩去了所有愁思,只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曾在大理寺门口,看见你抱著阿宝,温柔小心的模样。我想,这样的女子,肯定不是坏人。希望日后,你也能这样抱著自己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怔怔地仰头看他,喉口哽住,微有艰涩:“可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天……”

“会有的,上天不会亏待好人。”

他说著,轻轻朝她点点头,拨转马身而去。

她目送著他离去,强忍住眼泪,在竹林之中披上了他的衣服,踏上了那艘船。

船老大在催促客人登船,客商们东倒西歪抱著自己的货物坐在甲板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热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

满满当当的船吃了深深的水,摇摇晃晃地顺著芦苇盪一路往前。

禹宣的衣服偏大许多,滴翠勉强拢住袖口与下摆,坐在船舱之內,將头靠在竹篾编织的窗上。

船行水上,水面如同微微抖动的光滑丝绸。滴翠呆呆凝视著水面,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想著那些重要的人,和那些重要的事。

但无论如何,伤害她的人都已经受到惩罚,遮掩她的阴霾也已经渐渐消散。她想,她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为了张二哥,也为了她的父亲。

像每个最普通的女人一样,终有一日,她要与自己的爱人重逢,要抱著自己与爱人的孩子,在日光之下寧静而从容,忘却曾侵蚀过她的一切悲哀。

夔王府,枕流榭。

景毓回来稟报自己的任务:“王爷,那个吕滴翠……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李舒白微微皱眉,搁下手中笔问:“不是让你从大理寺外就一直跟著她吗?”

“是,但到了城门外时,她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奴婢正在想如何上去保护她,结果有个路过的人將她救下了。”景毓说道,“奴婢想起王爷的吩咐是护送她离开京城,又见她已经上船离开,便不再跟下去了。”

“嗯,夔王府可以帮她一时,但总不能管她一世,隨她去吧。”李舒白听说她已脱险,便说道。

景毓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李舒白见他这样,明白他还有话说,便示意他说完。

“当时救了吕滴翠的那个人,是刚刚辞去职务的国子监学正禹宣。”

李舒白沉吟片刻,嗯了一声,却没有其他反应。

景毓十分聪明地行礼:“奴婢告退。”

李舒白扬扬手,等他退下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水榭之中,却觉得四面水风侵袭,儘是灼热。

他不觉站起来,沿著曲桥穿过荷花开遍的湖面,走向前院。

今日当值的景雎正坐在偏厅,一边眉飞色舞地和对面的黄梓瑕说话,一边和她一起剥莲蓬吃。

“哎,崇古,我听说你要跟王爷去蜀中了?蜀中可好啊,天府之国,听说景色特別美呢!”

“嗯,估计很快就要出发了。”她托著下巴,望著外面的荷塘,轻声说。她的目光望著空中虚无的一点,仿佛正在看著遥远的,又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李舒白在窗外看著她,想起说好要在益州等待她的禹宣。

禹宣。

一个颇有点复杂,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人。

他有杀人嫌疑,或许与她父母之死有关,可他又心地纯善,对幼童孤女施以援手,从不留名求报;他孤儿出身自强不息,可他又自甘墮落,与郭淑妃这样的女人都敢有纠葛。若说他喜欢黄梓瑕,为何要將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並一意认为她是凶手;若说他恨她,又为何真的拋弃自己的前途,回益州等待她回去洗雪冤屈?

黄梓瑕与景雎已经看见他了,赶紧站起走出,听候他吩咐。

他示意她跟上,两人一起沿著荷塘边的柳荫走著。

荷风徐来,捲起他们的衣服下摆,偶尔轻微触碰在一起,却又立即分开了。

李舒白停下了脚步,站在柳荫下望著近处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莲,终於还是撇开了那个念头,没有说禹宣的事情。

“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一看。”他说著,带著她向语冰阁走去。

这里是暖阁,如今天气炎热,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两人走进去时,里面闷热的气息,让他们都瞬间想到了同昌公主的那个库房。

李舒白从柜子中取出那个九宫格盒子打开,又打开如同木莲般的內盒,將里面那张符咒拿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黄梓瑕伸双手接过,不由得愕然睁大双眼。

厚实微黄的纸张之上,诡异的底纹之间,“鰥残孤独废疾”六个字,依旧鲜明如刚刚写上。而在此时,除了一开始圈定的那个“孤”字之外,另外出现了一个隱隱的红圈,圈定在“废”字之上。

衰败萎弃,谓之废。

那一个红圈,顏色尚且浅淡,似乎刚刚从纸中生出来一般。但那种淋漓涂抹他人命运的模样,仿佛带著血腥味般,令人不寒而慄。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著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知。自从立妃那件事过去,上面圈定『鰥』字的红圈褪色之后,我便忙於事务,再也没有想起。直到前几日心绪不寧,忽然又想到它,於是拿出来看了一下。”他的手按在符纸之上,脸上的神情似有错愕,却並不惊惧,“看来,又有一件难以避免的风波,要在我的身边涌现了。”

黄梓瑕问:“近日进出语冰阁的人,都有谁?”

“不少,从景毓、景祐,到花匠、杂役,何况还有我不在的几日,巡逻的侍卫过去之后,若有人要潜入,总有办法。”李舒白微微皱眉道,“嫌疑范围太大,恐怕不易一一彻查。”

“嗯,最好能有另一个突破口。”她点头道。

“等从益州回来再说吧。”他將符咒又放回盒中,反正也防不住,索性只隨意往身后一放。

黄梓瑕皱眉望著那个盒子,说道:“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公主府的九鸞釵失窃手法,会与这张符咒上的红圈出现与消失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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