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姬婴道:“小姐请起。”

姜沉鱼却不起,继续道:“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相求。但唯独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胆开这个口。公子,薛采於皇上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逆臣家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但是於这天下而言,却是至宝奇葩,砍了他的脑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姬婴似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勾动了心绪,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闪烁著、跳跃著,最后凝成了惋惜:“你说的没错,薛采的確只有一个……”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起身道,“人生百年,国讎家恨,於歷史长河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文採风流,却可以万世流芳,寰古相存。婴虽不才,亦见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损蒙尘。我答应你,姜小姐,我会救薛采。”

我会救薛采。

这五个字,字字坚毅,掷地有声。

姜沉鱼仰著脑袋,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这场赌局……她贏了。

因为,公子爱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质良材。她赌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负她望,最终答应相救。她知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处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够应允此事,她虽然猜到了他会心软,却依旧为这样的心软而感动。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公子啊……这样的宽仁大度,这样的摒弃私利,这样品德高洁完美无瑕的一个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雾气瀰漫上来,姜沉鱼想,她也许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心里,像被刀割一般,某个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为感动,因为爱恋,更因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虽是大义,我姜沉鱼却是为了私心啊。

因为,若薛家真灭,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来,姜、姬两家的联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我,怎能眼睁睁地看著这门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还没呈现出彻底颓败的端倪前,紧紧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会失去你!

我要嫁你为妻,两相扶持,永结白头。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为旁人所鄙夷,认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为荣,我要无比光耀地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说:姜家的沉鱼和姬家的淇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

我只能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

因为爱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如此执著却又卑微地爱著你……

姜沉鱼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战慄,心中难掩悲愴。而就在那时,她听见姬婴道:“原来这里也有杏树……”

她抬头,但见姬婴负手立在桌旁,凝望著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此时寒冬刚过,天气尚未完全转暖,树干光禿禿的,毫无美感。但他却宛如看见了春烂漫万物復甦的丽景一般,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她心头一颤,忍不住问道:“公子喜欢杏?”

“嗯。”清软的鼻音后,又强调著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原来公子喜欢杏,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如此清雅高洁的公子,应该喜欢更另类特別些的才是。

“有点意外,我以为公子喜欢樱。”

“难道你真喜欢虞美人草?”姬婴如此反问,看来他也想到了庚帖里的那幅对联。

姜沉鱼抿唇一笑道:“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原来你喜欢梨……”姬婴望著那株杏树,悠悠道,“真好,再过一月,两种就都会开了。”

姜沉鱼心念微动,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专门的赏盛典,万卉千芳,犹以红园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与我同去?”

姬婴似乎怔了一下,这令她顿时有种自己唐突了的后悔感觉,自己这样主动邀请一个男子去赏,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毕竟是公子,很显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別人难堪的,尤其是给女子难堪,於是他扬起唇角,柔声道:“这是婴的荣幸。”

姜沉鱼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不安与尷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柔软情怀。她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觉他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样样都是那般符她心意令她欢喜。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和公子並肩去看他们两个最钟爱的了。

到时候,白梨红杏,两相辉映,必会如他与她一般连珠合璧,开放得很灿烂很灿烂吧……

十日后,屯兵淮江以北正准备与薛怀大军正面较量的璧国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国君主彰华写来的信笺,笺中为薛采求情,恳请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过那封信后,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刺地將信撕成两半,嚇得身旁一干將领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將领们陆续退下,整个营帐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目光一闪,唤道:“田九。”

从屋顶上飘下一团黑影,最后显现为人,匍匐在地道:“在。”

“这是怎么回事?”昭尹將信笺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丟。

田九捡起碎片,拼凑起来看了一遍,低声道:“听说姜贵人和公主曾去冷宫看过皇后。”

昭尹冷笑:“你认为是皇后写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还能与外界通传个之字片言,宫里头养的那一大帮侍卫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气头上,一个回答不慎便会迁怒於眾,当即道:“燕王喜爱薛采天下皆知,无奈身份特殊,不能收为义子,而他又年纪太幼,不能招为女婿,他为此遗憾了许久。想必是听闻薛氏一事,故而特来求情……”

昭尹沉默,最终“哼”了一声。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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