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老师……”

“也死了,七年前在陈国,被拉杀。”

“拉杀?”

“是诸侯行刑的方式,”年轻人比划著名,“他们有一种刑具,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机括的力量拉开,人被绷得几乎要裂开,游街示眾。快死的时候,刽子手上去砍断他的四肢,先是双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砍头。”

年轻人低著头,像是在回忆。

他抬起头来,“那时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著他死去。他临死的时候大喊,说『我们还会回来』,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不过看见老师被杀死,你还是愿意接受天驱的扳指?”

“我不怕被杀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样。”

龙格真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喝么?”年轻人扯下腰间的白铜酒罐。

龙格真煌摇了摇头,“我喝不下,我的战士们正在战死。”

“战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还要继续活。要喝酒,想起他们跟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年轻人摩挲著那个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蛮族浓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小刀在刮著。

马蹄声传来。

年轻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匹黑马的剪影沿著铁线河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而后跃入了铁线河。马蹄上水飞溅,骑士不顾一切地驱策著战马奔向真顏部的本阵。

年轻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著酒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龙格真煌带马前进一步,黑马背上的真顏部斥候勒住了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东陆武士曾经见过他在叼狼会上的身手,他骑著那匹从小一起长大的黑马在小伙子们中驰骋纵横,夺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脸红也不红,只是骄傲而安静地笑笑。

可是此时他只是以手指著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著龙格真煌,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青阳九王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虎豹骑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龙格真煌点了点头。

斥候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他的背心並排扎著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乾涸发黑。

“虎豹骑!”白铜酒罐落在地上,东陆武士颤抖著重复了这个名字,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赌输了这场战爭。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下注的是整个真顏部的战士和后方营寨的妇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终於派来了横扫整个草原的虎豹骑,他低估了“青阳之弓”吕豹隱,那是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险兵出战,一击之內夺旗斩將,奠定胜局。一天之內青阳九王的大队奔驰两百里,“青阳之弓”的箭在最后一刻射到了战场上。铁线河完了,再没有防线,剩下的只是青阳铁骑践踏和屠杀的舞台。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龙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背后的千人队。这是他仅剩的兵马,一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队伍,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真顏部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他们手持简陋的木柄长枪,列著散乱的队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一齐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龙格真煌无声地笑了笑。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衝上去挡住虎豹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峡到达东陆你就安全了,將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以自己的长枪压在龙格真煌的马头上,想要阻拦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你给我说了很多东陆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互相亲爱,还是你死我活?我们蛮族有首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我们没有想过去吃掉別人啊!”龙格真煌看著少年,挥手指著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顏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

年轻人怔怔地看著龙格真煌。这个牧民一样的草原主君认真地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奋力地挥手,可那个令人疲惫绝望的念头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老师的身影在拉杀的刑架上分崩离析。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蛮族部落终於向陈国的大军低头,他们进贡皮毛骏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换取陈国的庇护。老师的鲜血淋漓背后,贫苦的牧民们並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隨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给青阳的大君吧。青阳是狮子,我们真顏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

龙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带动战马,千人队跟著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陆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可惜以前总是说不出口,真是愚蠢。”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龙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圭,圭臬的圭。”

“很高兴认识你,谢圭。天驱……对么?天驱的武士。”

龙格真煌举起沉重的战刀,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慑人心的利器在夜风中啸鸣起来。吼声冲天而起,老人和少年们高举长枪,追隨著主君驰向浩瀚的战场。

这是谢圭最后一次看见龙格真煌,狮子王留给他的是一个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见龙格真煌怒吼,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般,再不回头。天地尽头隱约有烟尘滚滚捲起,虎豹骑终於来了。

整个营寨都在燃烧,大火映红了半边夜空。

青阳九王吕豹隱策马而立,就著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他最后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战生涯,第一次看见死人那么安静,他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隱约的哀凉。

一名虎豹骑百夫长將朱红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將头颅放进匣子中,“这是狮子的头,要带给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转向立马在身边的贵族武士,“比莫干,还没有找到你弟弟么?”

他身边骑著青色骏马的是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吕守愚,颇为倜儻的年轻人,吕豹隱称呼他总是用他的蛮族小名比莫干。吕豹隱是他的堂叔,自然有资格这么叫他。

吕守愚摇了摇头,“虎豹骑直衝到营寨里,没有合围,人都被衝散了,没有找到阿苏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会儿,对著百夫长低喝:“传令下去,搜索每一个帐篷。就算是尸体,也要把世子从里面找出来!”

充耳都是哭嚎声和马蹄声,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遥远,这些帐篷无法作为战利品带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毁,真顏部已经成为歷史了。

九王望著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虎豹骑扯著女人的头髮从燃烧的帐篷里策马而出,女人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没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上拖得都是血丝。她挣扎得太厉害了,让人失去了玩弄她的兴趣,於是虎豹骑手起刀落,斩下了人头,猩红的血在地上泼洒出一摊,虎豹骑提著人头策马而去。女人藏在怀里的手软软地跌出来,握著一柄锋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传我的令!男子长过马鞭的杀,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长在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这可是七万人啊!”吕守愚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比莫干,听叔叔的,遇事不要先想到敌人。你想想这一战虎豹骑死了多少人。战士们跟我们上阵,他们要財宝要牛羊也要女人,打胜了,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至少让他们活下去……”

“比莫干,不要心软。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决心。这些人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將来。灭绝真顏部,你还不知道我们做成了怎样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动鼻子,像是闻著馥郁的酒香,“这风里的味道,让人想起铁沁王奔驰在这片草原上的年代,蛮族新的辉煌盛世,就要开始了吧?”

吕守愚愣了一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气息和血腥味。

【歷史】

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个悲哀的年代。

英雄们刚刚诞生在钢铁的摇篮中,世界在动盪和战火中挣扎。

北陆[1]瀚州的草原在蛮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盟主青阳部以北陆大君的身份君临草原。而浩大的东陆属於古老高贵的胤王朝,十六个诸侯国如铁桶般拱卫著神圣的帝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经过去,无论是东陆的大皇帝还是北陆的大君,都无力去维繫庞大的国家。王权已经旁落,怀著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在乱世中夺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阳部世子吕归尘·阿苏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温暖湿润的草原上休养。

仅仅三年之后,真顏部举旗退出青阳部掌握的草原议会库里格大会,开始了反叛大君统治的战爭。於是滚滚铁流从北方而来,青阳的虎豹骑血洗了南方的腾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阳九王吕豹隱·厄鲁的大军衝破了真顏部最后的阵营,真顏部的主君——“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在乱军中砍下了自己的头。真顏部被灭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远地消失了,青阳的主人——吕氏帕苏尔家族——再次用血捍卫了大君的尊严。

就在同一个月,在东陆中州,赤潮般的骑军开进了胤朝帝都天启城的城门。东陆的雄狮,来自“南蛮”离国的诸侯嬴无翳骑马直趋太清宫,在阶下昂首不跪。七百年来第一次,皇帝在刀剑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旧时代被摧枯拉朽地毁去了,而新的时代则建立在战士的尸骨和妇孺的血泪上。

四十五年之后,大燮朝的官史《大燮河汉书》回头去描述这段乱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征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沥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並煎於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注释

[1]北陆一共有殤州、瀚州和寧州三个州,其中殤州是雪山连绵的不毛之地,基本没有人类的痕跡,只有魁梧的夸父巨人居住在大山深处;瀚州则是千里草原,草原上居住著放牧和打猎为生的蛮族;寧州居住著高贵的羽人,这个种族中血统优秀的后裔拥有飞翔天空的能力。蛮族人喜欢自称为北陆的主人,但其实他们能控制的只有瀚州草原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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