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满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不热,谢郡公关心。”
赖三摇头道:“看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热就脱一件外衣,不要紧,这里都是男的,你还怕什么?说起来我也热了,李大人,你家这地龙烧得有点太热了。”说罢他就解下大氅,早有家人恭敬接过放在一边。
“这样不就好了?富大人,你也脱一件吧。”赖三看著他道。
“是啊,富大人上次在陈大人府上,兴致来时,解衣散发,引吭高歌,弹奏了嵇中散的名曲《风入松》,真是绝妙好音。富大人的琴棋书画俱有造诣,乃是我定西大才子,我们这些人可是谁也比不上他,难得郡公也在,不如今天展现一番,请郡公品评一二如何?”另一个明显是穆系的官员也来凑趣。
“是吗?”赖三精神一振,很热情地说,“好啊,吃饭时间还早,富大人儘管弹吧。”
富满一口气哽住了,他冷笑一声道:“今日初见郡公,下官倾慕,既然这样,下官便弹奏一首,能得郡公点评一二,那是下官荣幸。”说罢伸手索琴。
“这……”有些中立的官员想劝劝他,但见赖三一脸兴致盎然,只好作罢。
片刻琴来,那富满缓缓坐下,將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眉宇间立即便带了些狷狂之意。
他双目微闭,十指一动,开始轻轻拨弹,似乎身外之人都不在他心中一般。只是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破坏了这点竹林贤士般的风采。
富满確实可以算是个才子,他的琴弹得十分好,原本一眾官员还在嘴角含笑,但声音却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地,谁也不出声了,都在静静地听他弹奏。这是一首颇为凛冽的曲子,曲子弹了过半,温暖的室內竟然有了萧萧寒意。
赖三理解的音乐,那是敲傻打鼓热闹喧天的,结果此人端然一座,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看著已经很是卖力了,但声音却完全没有他喜欢的那种喜气,倒是冷颼颼的让他有些不舒服。
半晌过去,富满才將这一曲弹完,他胸中憋闷之气去了不少,睁开双眼,问赖三道:“郡公觉得这一曲如何?”
“好!”赖三鼓掌,大声夸奖,“弹得十分之好!”赖三觉得他虽然弹得不够喜庆,估计那是水平所致,但他毕竟是个当官的,比不上杂耍班子里专门弹琴敲鼓的人也没什么稀奇。
“是吗?”富满淡淡一笑,“世间事,万物之理相通,由曲亦可入道。小至一家一室,大至一府一国。乐礼就是国礼,施政之道也在其中,郡公觉得这曲子好……”他突然停口一笑,“那就要请郡公品评一二,好在哪里?”
李东阳笑得已经很勉强了,他插口道:“富大人胸怀日月!寓琴於道,这施政之道,正是要……”
“李大人!”富满打断他的话,“下官是想听听郡公的高见,之后再聆听李大人的教诲,如何?”
富满知道这位郡公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所以故意扯到施政治国这方面,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赖三表情有些纠结,心道原来笼统地夸一声好他还不过癮,要仔细夸才行,於是他道:“这琴弹得……特別好!那真是喜气洋洋、叮叮噹噹,让人一听就心里十分高兴。来年肯定风调雨顺、五穀丰登、六畜兴旺!”
李东阳身后一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眾人向他望去,却是司农衙门的掌印王元智。因为这套说辞他实在熟悉,乃是每年春分打春牛祈福时必说的。
富满脸色变得颇为难看,道:“这就是郡公觉得的十分之好?”
赖三惊诧於这人竟然对自己琴技这么有自信,这还不够?非要往死里夸才行?明明你也就那么回事嘛。於是他勉强加了一句:“你弹得震耳欲聋!本来好多人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声势,富大人一张琴弹出锣鼓喧天的声音了,当真不得了!”
司农王元智闻言霍地转过身去,用手指挠身后的木头柱子,吱吱直响。大体上人要笑出来了,再要忍住就有些困难,所以他比別人更控制不住。
“郡公竟觉锣鼓喧天?”富满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是我在山顶竹林听风声入竹所作,某尝闻,声乃心道,同音入百耳,百耳不同声,风入竹林之声,郡公竟然能听作锣鼓喧天!郡公也算当真品位超脱!”
“风入竹林?”赖三皱皱眉头,心道这还有完没完。他想了想道:“仔细想想,確实很像风吹竹林!不但有小风吹的唰唰声,还有大风吹的稀里哗啦声,偶尔还有狂风吹过来,竹竿咔嚓折断的声音!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果然是十分的好啊!”
王元智刚平静了一点转过来,立即又霍然转过身子,將柱子挠得吱吱直响。
“你……你你你……”富满一张白脸紫红青黑,浑身簌簌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而后拂袖而去。
这不过是宴会上的一段小插曲,他走后依旧是歌舞昇平。赖三在李东阳家里吃饱喝足,好一顿寒喧之后,已经是申时三刻了,一顿饭从上午吃到了傍晚,也没吃出什么结果来,他始终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穆延陵把他拉出来干什么。
一番囉唆告辞之后,与穆延陵乘车回府,赖三靠在车厢上闭目休息。
他能感觉到穆延陵目光灼灼地一直在盯著他看,但是穆延陵不说话,他也就不说。果然过了一会儿,穆延陵先开口了。
“赖都尉,今日饮宴,定西三品以上官员一半会集於此,你为什么对富满那般不假辞色?你要知道,好些人都会闻风而动,你今日此举,看在別人眼中,那可就是你今后的態度了!”
赖三举起手,告饶一般叫道:“穆大人,我求你了!今天这些人说的话我基本都听不懂,脑子里像给人灌了一脑袋粥似的,现在好歹就剰咱俩,你也知道我的水平,你能不能把你刚说的话再说一遍,换我能听懂的说说?”
穆延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真不懂?”
赖三过了一会儿,才嬉皮笑脸地道:“要说全不懂也未必,话是真听不大懂,但鼻子眼睛我能看明白,这些人隨便和我说两句话看我两眼,有没有好心我就能看出个大概来。今天那个弹琴的富大人、请客的李大人这两位有点瞧不起我,不过李大人大概是不敢得罪你,你都什么话没说,他就对我不一样了。不过弹琴那个就不一样了,个子又不比我高,还总是抬著下巴看我,一脸不服气。別的也罢了,我说出来的话他爱听不爱听那总是能看出来的,我知道他不爱听我夸的那些个!你说我对他不假什么色……是不是指的我明知他不爱听还那么夸那事?”
穆延陵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可知富满身后乃是太傅陈定雷,你得罪不起的人?”
赖三不在乎地说:“他身后是太傅,我身后还是太史呢!穆大人,还是你对我最好,你都没注意,你也不用说什么话,就往我身后这么一站,那些人模样立刻就变了!特带劫!有你在,我还怕什么?这种宴会天天参加我也不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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