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月份的横店,天蒙蒙亮的时候,天空有厚厚的灰蓝色云层。

早晨五点多,西棠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哆哆嗦嗦地穿过清宫明苑的红色墙根,天色还是一片阴暗,远处的楼宇之间,透出一点点微亮的光。

那是通宵的剧组仍在工作。

走到抗战基地的广州街、香港街,一片焦土废墟之间,已经有人影在走动。

摄影师指挥著灯光助理在架梯子。

她走进屋子里,看见一排穿著黄色军服的国民党士兵,个个面黄肌瘦的,乍看好像鬼影憧憧一般。一把帆布折迭椅旁站著化妆师,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戴著一个蓝色口罩,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头髮凌乱,她正往那些士兵脸上涂炮灰和血浆,一分钟搞定一个,然后木著脸喊:“下一个。”

西棠走进去换戏服。

今早要拍一场在黎明之前炸掉敌方一座电厂的爆破戏,西棠是衝锋陷阵的群演之一,山崩地裂一声巨响,眾人在壕沟里纷纷倒下,抽搐,静止,导演对著喇叭喊cut。

再来一遍。

一直拍到天光大亮,导演终於满意,收工转场。

车子將他们从荒郊野外拉回了景区內,西棠换了衣服走出来,正碰到群头刁哥,他衝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燻黄的牙:“哟,大明星,赶早啊。”

西棠笑嘻嘻地打招呼:“刁哥,您早。”

她转手將剧组发的一份早餐递给了他:“您没吃吧?豆浆、包子。”

刁哥也不客气,顺手拿过早餐,另一只手伸出来,要往西棠的脸上摸,她敏捷地一闪躲过了,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刁哥嘿嘿笑了一声:“你个小滑头。”

西棠赶紧拱拱手,笑著跑远了:“记得报我的戏啊。”

刁哥咬著烟,顺手在她的名字后打了一个勾。

横店的群演一天工作八小时赚六十块,就这价格,四五年前还只是一半,早上六点前的戏,多发十块;拍挨揍和死掉的戏,十块起跳,活儿脏,则会多发一点。

横店最热闹的时候,据说有几千名群演,肉身都扑在烂泥里打滚,可是连卖盒饭的阿姨都心怀星梦。

出了门,看看时间,西棠往自己的剧组走。

她所在的经纪公司正在横店拍一部古装宫廷电视剧,昨晚是大夜戏,今早十点多开工。

西棠穿过青石板路,她一边走,一边无声地笑笑,自己也是有经纪公司的人了,怪不得每次来做特群都被调侃。公司正在拍的这部《倾城宫恋》,號称总投资几千万,其实大部分都进了导演和主演的口袋,服装、道具都使劲捡便宜的租,更不用提极其狗血的剧情了——从西棠进横店的这几年开始,各种凭空冒出来的影视製作公司多如牛毛,大家都一样,拍出来的戏,全都跟狗屎似的,都往电视上放,后期剪出来的镜头宫红柳翠、金玉满堂,俊男美女痴情缠恋,然后发行宣传卖力倒腾,緋闻粉丝使劲炒作,版权一样好卖,製片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电视一样播得火热,观眾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剧里饰演一个失宠妃子的丫鬟,有大约十集的戏份,在三天前的拍摄中已经不幸被隔壁宫的娘娘毒死而领了盒饭。

在横店住了快两年了,本来就是这行当出身的,她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活儿都练得不错,这一次公司乾脆都不用请剧务了,由她跟另外一个同事全包了。

西棠一走进剧组,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穿著戏服的演员来来往往,有些头套、妆容已经齐全了,一眼看过去,宫女如满春殿,红柳绿的一片,顿时產生了时空转移之感。

只是下一秒,她就隔著窗户听到剧务主任在屋里对著电话咆哮:“喊他起来!这个场地一场租金两万!全剧组人都开工了,等著他吃白饭啊!”

西棠知道,电话那头是男主演江超的助理,江超是一位很早以前出名的香港唱跳歌星,虽然现在已经有些过气了,但胜在有名气积累,演戏还算实力派,片酬不高不低,公司请他来跟吴贞贞搭戏,两个人年龄差了十多岁,一个演稳重老成的皇子,一个演清纯可人的江湖小侠女,也算搭出了新意。

只是听说他最近刚刚离了婚,一进组就是夜场派对动物,助理稍有不慎,他便起不来。

也难怪他晚上爱去消遣,几个月被困在这个破烂小镇,没日没夜地赶工,是个人都得发疯。

同事阿凯在屋檐下看到西棠,赶忙衝著她招手:“西棠,过来。”

一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身边,抹著眼泪抽抽搭搭地说话。

那是公司派给女主演吴贞贞的助理小寧。

小寧一看到她,便气鼓鼓地说:“西棠姐,我不想跟贞贞了。”

吴贞贞是公司近年来最红的女星,在整个电视剧圈子也算是古装一线了,人美,脾气是有点,大牌都有点脾气,但也不至於跟助理闹翻。

西棠问:“怎么了?”

小寧说:“今天的剧本有改动,我拿进去给她看,被她骂了出来。”

西棠望望她,心底一亮,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在她化妆间?”

阿凯將西棠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新男友,第一次来探班,抓得很紧,据说下一部戏要投资,大製作捧贞贞做主演,老板供財神一样供著。”

西棠心下已经明了。

她也隱约听说了一些传闻,在横店拍戏枯燥万分,这种鲜活香辣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吴贞贞成名很早,如今依然很年轻,钱却赚得不少了,因此一向心高气傲,据说一场饭局的价格是六位数,还是有市无价,但在娱乐圈,富商圈子里有个传统,越是高价高傲的女星,带出来越有面子。

难得有財神爷入了吴贞贞的眼,想必也是稀奇人物。

方才她已经瞄到,小寧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羽绒服,羽绒服下是一层黑色薄纱,波峰耸动。

西棠暗自佩服。

她从小寧手中接过了本子,语调却是沉著威严的:“我去说吧,你休息一下,一会儿b场戏照旧跟她。”

小寧唯唯诺诺应了一句。

西棠走到吴贞贞的化妆间。

整个剧组上百人,只有吴贞贞一个人有独立化妆间,连一从这个门口走出去就有大批探班的忠实粉丝捂著心口尖叫的男主演江超,都只是跟男二號共用一个休息室。看来吴贞贞引来投资的事,估计是真的了。

西棠敲门,温和地说:“贞贞,我来送剧本。”

这位大小姐喜欢人人叫她贞贞,上至总导演,下至清扫阿姨,以显得她亲切。

里边传出一道娇腻的女声:“进来吧。”

西棠推门进去,吴贞贞已经穿好了戏服,一件牡丹刺绣的大红宫装,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正坐在梳妆檯前,一边对镜贴黄一边说话,声音拖得老长:“我上周在恒隆看到了……”

背对著门的沙发上坐著一个人,没等她说完,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喜欢什么自己去买,不要来跟我说。”

而这声音如一道闪电轰隆隆地劈落,西棠只觉眼前一片黑暗,那一瞬间再也动弹不得。

男人的声线低沉、醇厚,如大提琴上最饱满的弦奏出的音,却是寒冷的,如浮著碎冰的溪水流过坚硬的岩石。

仿佛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的傍晚,天色灰暗,庭院茫茫,想身边有个人,想暖酒,想喝醉,想跟他共赴地老天荒。

很多年前,也是在一片黑暗中,她走进灯红酒绿的包厢,牌桌上人影绰绰,不见真容,只听到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带一点点笑意:“等会儿,碰四筒。”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皮肤发紧,脑子一阵阵的晕眩,身体非常的渴望被抚摸。

不管隔了多少年,哪怕是在梦中,她也常常听到这个声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作为一个科班表演专业出来的学生,讲究的是声台行表,而其中她最喜欢的演员特质,就是有一副好嗓子,台词念得好——低沉、饱满、性感,充满感情,这戏基本就成了大半了,这比空有一张好看的脸管用多了。

后来她见到了赵平津,发现声音这么好听的男人,竟然同样拥有一张足以倾倒眾生的脸庞,真是老天瞎了眼,什么都让他占全了。

跟他的脸相比,西棠仍然最爱他的声音,有多爱呢,爱到那时候晚上关了灯,两个人倚在床上絮絮地说情话,一片黑暗之中,她仿佛看得见眼前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飘浮著他的声音。

那是她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候之一。

西棠感觉到手中的纸张在震盪,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吴贞贞眼波飘荡,娇嗔一句:“討厌,人家不是说这个啦,我是说我看见了高先生,他的新女朋友还跟我搭过戏呢……不过我在店里试了一个包……”

“西棠?西棠?”听到吴贞贞在唤自己,西棠终於回过神来。

西棠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住自己颤抖的手腕——慌什么,怕什么,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你们早已经不是一路人。

西棠目不斜视地走到吴贞贞身边,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背对著沙发上的人,递给她剧本,轻声细语地说话:“待会儿这一场有改动……”

吴贞贞扫了她一眼,她身上穿一件臃肿的黑色衣,脸色蜡黄,黑眼圈很重,大约早上又去跑戏了。她蹲在自己的身边,眼光一动也不动,非常守规矩,嘴角一直有点轻柔的笑意,当然这是对剧组里的导演和主演,吴贞贞也看过她板著脸將手下的场务助理训得不敢吭声,是个八面玲瓏的女孩子,据说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好像还替自己演过几次替身,却一直没红,现在年纪也大了,大约真的只能改行做幕后了。

她满意地笑笑,然后娇滴滴地说:“小寧又在麻烦你了?”

西棠说:“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一会儿她跟你上戏。”

吴贞贞不置可否。

西棠的目光一丝一毫都不敢移动,她只感觉到那个人依旧在沙发上端坐,却不再说话,因此感觉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

西棠又说:“今天阿琳请假,剧务临时请不到人,一会儿b场有场吊威亚的戏,还得麻烦您亲自拍了。”

果然,吴贞贞喊了一句:“怎么可以这样!”

西棠赔笑:“人人都说您敬业,今天有记者来探班,我安排您去接受採访。”

吴贞贞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门外来催候场了,西棠说:“我出去了。”

她站起来往外走,吴贞贞跟著站了起来,却是跟屋里的人撒娇:“还要拍吊威亚的戏,人家恐高嘛。”

但吴贞贞没得到回应。

西棠转眼已到门外,吴贞贞大约不知道,那个人才真正恐高,而且最恨別人提恐高。

她走出来,吴贞贞也出来了。导演在廊下走过,吴贞贞立即迎了上去,挽住了导演的手臂往片场去了。

西棠浑身如虚脱一般,扶著屋檐下的柱子站了会儿,终於感觉到肺里重新吸得进空气了,才拔步往里边走。

忽然她听到后面有人说:“站住。”

那一瞬间,她心跳都停住。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人压低了声音,却是带了一点恼怒的嗓音:“黄西棠。”

西棠只好停住了脚步,將发抖的手握成拳,慢慢地回头,却还记得带了一点点笑意:“好巧呀。”

西棠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没敢细看,接著微微低垂,定在了他黑色大衣第二颗琥珀色的扣子上。

她当然记得他的样子,五年过去了,他一点也没变老,白皙得如象牙纯釉的一张脸,五官俊美之中带一点削薄的硬秀,下頜的线条陡峻料峭,浓眉微微蹙著,眼底如一片幽深黑暗的海。

她知道他正定定地看著她的脸,目光如一把冰刃,一刀一刀地刻在上面。

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墙,浑身有一股难明的怒火。他一个字也没说,但西棠知道他在生气。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仅仅是站到他身边,她就足以感受到他的每一丝最微小的情绪。

是,她知道赵平津恨她,他那样高傲猖狂的人,但凡你折辱他一分,他必定恨不得回敬你十分,恨不得折磨得你生不如死,可是她还手脚齐全地、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他堵在她的身前,她无处可逃。

大冬天的,西棠的整个后背一直在冒汗。

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没有半分抵达眼底:“混得不错嘛,都进组了。”

西棠在心底淡淡地笑了,赵平津还是老样子,对熟人和不值得他客气的人,不正经的时候多,嘴上非得討点便宜。

她也带了点嘲讽笑意地答:“托福,还过得去。”

赵平津问:“怎么没当上女一號?”

西棠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那么多美女,哪里轮得到我?”

这时走廊那边有人拖著长音喊:“西爷——铺道具嘍!”

西棠应了一声,然后对著身前的人点点头:“再见。”

赵平津看著那个身影飞一般地逃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无声无息的,他早当她死了。

谁知道她还在这圈子里,看起来也不像在拍戏。眼高於顶的黄西棠,竟然有那样卑微的身段,低声下气地招呼一个刁蛮虚荣的女明星。

转眼那个身影就远了,黑色宽鬆的衣裹著身体,露出细细的四肢,豆芽一般瘦弱,无辜的一张小脸,却有著刀子一样狠的心肠。

他站在屋檐下,心底震盪得胸口发闷,只感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惊跳。

终於他咬了咬牙,返身打电话:“沈敏。”

他控制住情绪,平静地吩咐:“將下午的会议推迟,安排人將急签文件带过来,晚上在上海的应酬,改到横店来。”

前场开机拍摄,西棠在后场清点人数,打电话订饭,打点各种琐事,一上午一忙就过去了。

两点多开饭,过了一会儿前头的演员进来吃饭,几个女的咬著耳朵八卦:“吴贞贞那个男友,比江超还帅,怪不得一直ng。”

“这么冷的天肯陪她来拍戏,真爱啊。”

“看得好紧,小寧今早给他端了杯水,被骂了。”

“哈哈,一会儿趁著吴贞贞在拍戏,你去跟他说话,我晚上请你做脸。”一女的挑拨离间。

“真的?”另一个女的跃跃欲试。

“哈哈哈。”

吴贞贞休息的间隙像只蝴蝶一般扑到场中的那个男人身上,伏在他的耳边:“不是说下午有会要开吗?”

赵平津淡淡地说:“临时改了。”

吴贞贞亲密地依偎著他:“是不是要多陪我一会儿?”丝毫不顾忌有记者在场。

赵平津不耐烦地说:“我不想上报。”

吴贞贞立刻规矩地坐到一边。

赵平津坐在一大堆摄影器材放得乱糟糟的拍摄现场,看著来来回回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收工时分,再也没有见过黄西棠的踪影。

吴贞贞下了戏换了衣服出来,她穿著火红色的裘皮大衣,挽著他的手臂走出来,有影迷围过来找她签名。

吴贞贞今日心情大好,亲切地谈笑,连合照的要求都一一应允。

赵平津站到一旁吸菸。

一支烟吸到一半,他却忽然又看到了黄西棠,她跟一个武师在搬一个巨大的木架子,那个架子上放满了刀枪棍棒,架子比她还高,她有些吃力地小跑著,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

忽然一把长刀歪倒下来。

西棠躲闪不及,哐当一声砸到了脑门,她痛叫一声,前面的师傅停了下来,赶紧跑来询问。

赵平津皱著眉头將菸头踩灭。

还是那么笨手笨脚。

西棠摇摇头,两个人返身重新干活。

下一刻,赵平津却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左手抬著架子,右手扶在上面,力量不均匀,架子倾斜,她脚步有些趔趄。

抬眼再望过去,一个转角,她消失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西棠將自己洗刷乾净,直接挺尸倒在了床上。

租来的房子没有空调,一年四季屋里跟屋外一个温度,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西棠从狭小的卫生间一出来,只觉得寒冷嘶嘶地往骨头的缝隙里钻,赶紧跳上床裹住被子,在被子里伸出头来吹头髮。

晚餐吃了一杯红豆黑米粥,外加一个苹果。

每天的工作量大,而且都是体力活,当然吃不饱,但西棠永远记得,在大学的宿舍里,钟巧儿一身艷装,涂著红嘴唇叉著腰言辞錚錚地对她说:“挨饿是当女明星的首要本领!三十八线小明星也是如此!”

那时她才不管呢,她正跟赵平津热恋,每次约会回来经过学校后门的那条闹哄哄的小吃街,赵平津不吃这些东西,但每次都记得给她买很多。钟巧儿天天都在减肥,而西棠夜里十点多羊肉烤串啃得香喷喷的。

奇怪的是那时候她吃那么多也不见胖,在横店这几年,那么严格地控制自己,肚子却悄悄开始堆积了一小圈脂肪了。

现在自己摸爬滚打,也再没有人跟她討论女明星的生存之道了。

如果十点前能收工,一般她会运动半个小时,如果十点后才回,太累,只能抓紧睡觉,因此保持体重只能靠少吃。

所幸常常太累,睡著了便好了。

电话响起来。

西棠接起,是公司老板的秘书,让她去贵宾楼。

她打了两个哈哈委婉拒绝,將电话掛了。

五分钟之后,电话重新响起,这次是公司老总:“西棠,怎么没有空,有大客户,特別喜欢你的戏,別不知分寸。”

西棠知道,公司养著像她这样死活红不起来的打杂的,就是用来免费应酬用的,专门用来唬那些一夜之间捡了几个大粪钱的暴发户。夜场里涂得闪闪发亮带出去,给他们看几张穿著古装的剧照,就號称横店著名的女明星了,引得那些刚刚入门玩女星的老男人口水横流,最后圈內自然有愿意出售的女孩子,於是一个包养一个投资,一部戏很快就出来了。

西棠哭丧著脸嘆口气,起来重新化妆穿衣。

她找了一辆蹦蹦车到了镇上,走进包厢里,出乎意料的,里边竟然没有太吵,一眼扫过去,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竟然看到赵平津坐在沙发上,依旧是一张傲慢带了点儿不经心的脸,身边是赔著笑脸的禿顶老板。

看来今晚不是一般的欢场应酬,而像是正经谈生意的,这种公司老总级別的应酬,一般轮不到她,西棠看了一下,座中居然没有吴贞贞。

居然连艺人经纪部主管倪凯伦都在,瞧见西棠裹著羽绒服,顶著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走进来,立刻一道警告的眼刀飞过来。

西棠立刻脱了衣服,里边穿了一件露肩白色洋装,她瞬间挤出笑脸,笑吟吟地扑了进去:“老板,对不起,来晚了——”

她一边撒娇,一边端起酒杯先自罚了一杯。

老板还算满意,然后笑著说:“別来我这凑热闹了,今晚你多陪陪赵总。”

西棠喝了杯酒,被推到了赵平津身边,她本来长得就甜美,露出笑容的时候,更是甜滋滋得让人骨头都软了:“赵总,我先敬您一杯——”

谁知道赵平津看了她一眼,竟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西棠赶紧挪了挪,挨著坐在他的身边,捧著酒杯,神態亲昵,语音甜腻,脸上带著娇笑,实际上连他的衣袖也不敢沾。

他最恨討厌的人碰他。

那晚的应酬一如从古至今的所有应酬,痛苦而虚偽。

除了赵平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汪总,我喝不了酒,不免扫大家的兴,我是听说黄小姐酒量特別好,今晚大家尽兴喝,只是我这一份,就麻烦黄小姐了,你看怎么样?”

於是那天晚上赵平津所有的酒,都转到了西棠的手上。

老汪一听就更加来戏:“哎呀,这天大的面儿啊——”

他指了指包厢里排著队坐在沙发上的一群穿著薄纱的女孩子:“我们这一排美女,赵总一个都看不上啊,西棠,好好表现啊。”

西棠赶紧笑著答应:“赵总这么看得起西棠,人家好高兴喔。”

西棠一边笑一边嘴角暗自抽搐,什么时候出来混江湖的赵平津也有了这么俗气的称呼了。

那时候在北京,他刚刚开始创业不久,公司上上下下几个创始人挤在他那一套海淀区三环外的房子里,沈敏一天二十四小时隨传隨到,依著赵平津几乎是任何时刻一时兴起的创意写程序,周围的人,管销售的是他的髮小,管运营的是他清华的本科校友,来来去去都是喊他小名。

后来西棠毕业后的那一年,赵平津將一个科技公司做得初具规模,终於面试招了几个海龟员工,也是英文喊他boss,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小尾巴似的,几乎没有任何的拘束感,只是偶尔跟他那些一起在京城大院长大的子弟出去消遣,会所里的经理称呼一声赵公子,这已经算是僭越,基本跟他不熟的人,都只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赵先生。

她已经隱约听出来,他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上海的地產富商,这次注资投拍公司的下一部戏,钦定吴贞贞做女主演,老板眼看谈得差不多了,喝到兴头上,拍著肩膀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赵平津也变了,以前不熟的人,碰一下他都要翻脸,现在也开始假模假样地跟人客套几句了。

西棠也不多话,掛著笑脸老老实实地替赵平津喝酒。

老板大约以为他是巨资捧女星的冤大头,聊著聊著开始谈圈子里女星的价码,言辞之间有些猥琐过分了。

赵平津在黑暗中,微微扬了扬脸,无声而轻蔑地笑了笑。

西棠心底暗自心惊,他们这样的人,身份一般不会对外说,老板开罪了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哎呀,汪总,別光顾著说话嘛,轮到赵先生敬你一杯——”西棠赶紧起身,打断了老板的滔滔不绝,然后动手倒酒,她的右手轻微一晃,洒了一些出来,她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稳住了右手,然后斟满了两杯酒。

这是很微小的动作。

赵平津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西棠连著给公司老总灌了两杯酒。

倪凯伦趁机说:“公司这次推出两个新人……”

真会做生意。

喝到一半,大约五分醉了,她起身去洗手间。

倪凯伦跟进来,抚了抚她的后背,声音里有她熟悉的关心:“没事吧?”

西棠將胃里的东西吐得一乾二净:“没事。”

倪凯伦说:“这白面阎王爷,不知贞贞何时勾搭上他的。”

西棠从马桶上爬起来,站在镜子前默默地补粉。

倪凯伦继续说:“今晚老汪临时改在这里应酬,我跟过来才看到他,也嚇了一跳,下部戏他有份投资,我一个角色也不会给你,六夫导演的新戏,我安排你去山西拍尼姑戏。”

西棠沉默了一下,然后凑过去蹭蹭她的脸,抱住她的腰说:“谢谢妈咪。”

“別贫,郑攸同约你吃饭看戏,有长期跟他的记者去拍。”倪凯伦说。

郑攸同是另外一间公司的当红小生,若是他想要炒緋闻,不知道多少女孩子想贴上去。

西棠不出声。

倪凯伦问:“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西棠一横心:“我不要。”

也就对著倪凯伦,她才敢说一句真心话。

倪凯伦两眼冒火,一把將她推了个趔趄,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天天去墙根那蹲著拍几十块钱一天的破烂戏,何时出头!”

西棠缩了缩脖子。

倪凯伦说:“下星期的星光剧场颁奖典礼,你跟著《宫恋》的剧组走红毯,我磨破嘴皮才把你塞进去。”

走红毯的除去导演、主演,剩下一两个名额全公司几个参演的演员估计要爭到破头,只为了增加一点点曝光率,西棠只好诺诺应允。

倪凯伦低声说:“你自己思量一下,一把硬骨头討不到什么好处,我听说十三爷想退休,公司可能会拆股,我未必能保你,那些债务,你这样做十年,也还不清的。”

西棠又挨过去,將头搁在她的肩上,抱住她的肩膀,闭著眼依恋地说:“我知道。”

倪凯伦叮嘱一句:“离姓赵的越远越好。”

西棠小声地说:“我知道。”

两个人挽著手出去。

那夜一直喝到凌晨两点,赵平津存了心似的,敬了一轮又一轮,西棠跟著他喝,胃里白的红的沸腾著混著气泡往上顶,她喝到四肢麻痹心慌手抖,眼都红了。

最后散场时,赵平津仍然举起杯子:“汪总,合作愉快。”

老汪大著舌头站了起来:“好……好说!”

西棠只好端起杯子,將酒灌下去,喉咙如一道火舌滚过。

那边老汪摆摆手,咕咚一声倒下了。

倪凯伦立刻站起来,寒暄了几句,叫经理来签单。

西棠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手脚有点麻木,意识还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了,她再也没有让自己喝醉过。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被绊得踉蹌一下就要摔倒,赵平津在她身后,一把拽住她的头髮。

西棠感觉到头皮一阵痛,然后被拖了起来,脸被强行地转了一个方向。

赵平津望著眼前的这张脸,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大眼睛翘鼻子,粉嫩娇艷的唇,水汪汪的一双勾魂眼,他扯住她的头髮,咬著牙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是发什么疯,才把自己整成了这副鬼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西棠以为他是生气的。

可是半醉时分的眼神清亮,她看到他眼中只有嫌弃和嘲讽。

西棠对他笑了一下,正要答话,赵平津却猛地鬆开了她。

西棠扑倒在沙发上,然后又理了理头髮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往前走。

《倾城宫恋》拍摄进度顺利,临近过年,大家都拼命埋头赶工,最后一个星期,西棠调去了b组,去了一號山跑外景,寒风呼啸,每天收工回来头髮上都是一层灰。

天天都在出外景,补空镜头,或拍群演的戏份,她再也没有回过棚里。

棚里这段时间却颇不太平。

赵平津来了几次,坐在摄影棚內,他那张倾倒眾生的脸和孤傲冷峻的气质,天生就是一个带著电流的气场。拍宫廷戏的女孩子多,天天有人不小心绊到电线,撞翻梯子,碰倒挡光板,终於有小女演员藉机上去搭话,却被他冷脸喝退,然后吴贞贞下了戏黑著脸往公司高层打电话,第二天那个宫女就被编剧写死了,据说临走时还大闹了一场,整个剧组猴哭猫叫,精彩热闹。

一尊玉面金身的大佛端坐在这里,公司还得派人出面接待他。

汪总来了。

赵平津气定神閒地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跟汪总聊a股行情。

汪总赔笑和他聊了半天,一个禿脑袋汗涔涔的,话题不知所终,终於绕回女明星上。

赵平津忽然状若不经意地问:“那晚见过面的黄小姐不是你们剧组的吗,怎么不见人了?”

汪总闻言,乐得哈哈一笑,没当回事儿:“赵总说西棠?她拍不上戏,在外景场地做剧务呢,人倒是勤快,挺能吃苦耐劳的。”

赵平津依旧閒閒的:“她有没有价码?”

汪总却嚇了一跳:“啊?”

赵平津一张白皙瘦削的脸庞看不出真,也看不出假,只是带一点淡淡的嘲讽:“你不是说这圈子里,没有钱搞不定的女明星?我觉得她不错。”

汪总匪夷所思地道:“赵总您说笑吧,有贞贞在前,您怎么会看得上黄西棠?黄西棠是长得还行,可这圈里漂亮的女孩子海了去了,她不说別的,身材比吴贞贞可就差远了吧,而且岁数不小了,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怎么比得上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水润?”

赵平津皱皱眉问:“她多大了?”

汪总摆摆手:“我怎么记得住?来了公司两三年了,二十五六七了吧,在这圈子,到这岁数还演不上戏,那就是老了。”

赵平津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年纪没什么。”

汪总心里暗暗著急,黄西棠实在拿不出手,她在公司就是干粗活的命儿,娇软身段撒娇缠人的功夫装装门面还行,但脾气实在不好,一不小心还会得罪人,把公司都给连累进去了。老汪有点为难地道:“实在是怕伺候不好您,给公司抹面子,这姑娘硬邦邦的,上次印南——我们公司以前最红的一个男演员,开什么派对来著了,大家喝了点酒,印南那么一大帅哥,吻了她,她木木的,一点点反应也没,脸僵硬得跟石头似的,嘖嘖。”

赵平津脸色不太好。

汪总神神秘秘的:“跟您说一事儿,这也就我们公司內部的事儿,她不谈恋爱的。”

赵平津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汪总说:“我听到手下有些造型师说,她跟那个香港女人是一对儿。”

香港女人是倪凯伦。

赵平津站起身来,只觉得有点头疼:“我下午还有个会,先走。”

汪总陪著站起来,眼看他也不再提这茬,只鬆了口气:“我让贞贞送您?”

赵平津已经拾起大衣往外走:“不用了。”

杀青的那一日,整个剧组一片喜气,大家准备晚上去聚餐,西棠在剧场里整理,清点道具,跟道具公司交付,听到几个女演员和化妆师们一边换衣服一边聊天。

几个演宫女的小姑娘跟她关係一贯交好,悄悄地跟她咬耳朵:“西棠,听说吴贞贞在化妆间摔杯子。”

西棠笑笑说:“怎么了?”

小寧噘噘嘴,神秘兮兮地说:“分手了。”

西棠笑著应了一声:“谁?”

“吴贞贞和那个有钱帅男友。”

那边小姑娘们已经幸灾乐祸地聊开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他类型小说相关阅读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