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折骸犹换子

数日前,大白登山西麓官军营地。

“大都督,这已是第三波了!”

小白登山官军中军帐內,叱罗邕膝行跪地,一手捧著盏碧玉碗,一手握著羹匙,一口一口餵李崇喝药。

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羹匙微微晃动,几滴药汤溅在李崇白的鬍鬚上。

“大都督恕罪!”叱罗邕大惊,赶紧放下碗匙想去擦拭,却被李崇轻轻推开。

“庆和啊。

“下吏在。”

“沉住气,隨他去。围困大白登山本就是老夫的安排,广阳王殿下顺势招安,也是题中之义。”

但叱罗邕仍然不解:“可这回,于思敬拿著广阳王的亲笔信和空白告身上山。如此大事,合该先稟明大都督才是。北討大军难道不是以您为主帅吗?”

叱罗邕口中的于思敬,本名于谨,据说乃是太武帝时期黑槊將军於栗的后代一如今还在大白登山里被怀荒贼架作旗號的原怀荒镇將於景,和他正是亲戚。

单论于谨本人的才能,元渊选他当招安使者,也算煞费苦心,更显诚意。

只是这份诚意,在李崇麾下诸將眼里,格外碍眼。

当日出京时,李崇几乎是单枪匹马。

如今麾下將领,要么是临淮王元或留下的败將,要么是恆州、代郡原有的官吏,或是当地反正的豪强。

这些人个个在怀荒军手下吃过大亏,人人都与乐举兄弟有仇。

尤其是恆州本地人,先前怀荒军占领平城前后,他们多与怀荒军眉来眼去,甚至有投靠入伙、一同围攻平城的。

官军捲土重来后,他们洗白过往的心思越发强烈,巴不得怀荒贼全死光才好。

可现在,战力最强的尔朱荣被两位主帅打发回了肆州,剩下的人马有几斤几两,谁都清楚:

正面对决未必会输,上山仰攻一定损失惨重。唯有长期围困,才能把怀荒贼耗死。

这也是李崇和元渊共同定下的方略。

叱罗邕从李崇隨从口中也打听清楚了,在皇帝眼里,六镇之乱就是李崇惹出来的。

所以谁都能毫无顾忌地去招安,唯独李崇不行。

不然,你李崇一介汉人,前脚上书改镇为州,把六镇人惹得作乱;后脚就去招安收买人心,想干什么?

只能说,深宫里长大的权力动物,脑迴路总异於常人,倒也自得其乐。

李崇深深看了眼埋著头的叱罗邕,心里清楚这帮恆州人的想法。毕竟元渊確实太过无所顾忌了!

听说前两拨使者给怀荒人开的条件是:

拣选精壮当兵,去打破六韩拔陵,其余人就地安置在恆州。平定拔陵后,也能自主选择返回柔玄、怀荒。

结果如此优厚的条件被对方断然拒绝。

即便如此,元渊不仅派了心腹,长流参军于谨去招降,还下令放开下山的几处通道,架起大锅日夜熬煮,说只要有义民下山来投,就有伙食安置。

行事总要一松一紧才好,光示恩不示威可不行。

况且你元渊一心要招安,到底想干什么?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懂聊斋?

先帝壮年薨逝,胡太后称制后任性妄为,非但没能解决孝文皇帝遗留的问题,反倒引发了宗室內乱。

如今换了元叉秉政,却是个只知媚上聚敛、不懂治国的蠢货。

当今皇帝也不明事理,远逊先祖。宗室蠢蠢欲动,世家包藏祸心,人人都想趁乱火中取栗。

真让元渊收服了怀荒人,且不说自己会被彻底架空,若元渊脑袋发昏,勾连尔朱荣等豪强举兵向洛阳,又该如何?

好端端一个王朝,竟要毁在自己人手里吗!

当然,还有个李崇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原因:

前几日收復平城后,官军在城中大肆劫掠,不仅城中旧宫遭了殃,就连城外旋鸿池边的行宫也未能倖免。

这些台军不愧是洛阳来的,懂规矩得很。

封刀之后,自觉主动拿出一部分“缴获贼赃”献给李崇—一—不把怀荒贼全弄死,这批赃物的来歷,在皇帝面前怎么说得清?

这倒算是官场老油条的本能,而且李崇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好手。

李崇揉了揉太阳穴,將无谓的思绪全都拋开,然后说道:“庆和,你这就去告诉恆州人,唔,包括叱列平、高市贵,还有那薛孤延,明日全军压上,彻底困死怀荒贼,断了广阳王的招安之念!”

“遵命!”叱罗邕喜不自胜,当即领命,又低下头:“可是大都督,您的病情?”

“只要怀荒贼死光了,我就死不了。”

大白登山原怀荒镇大將、现靖难军大都督,怀荒义军名义上的头头一於景,这段时间,既怕,又喜,还有点愤怒。

怕的是,怀荒军大败被围大白登山:

一怕怀荒贼走投无路,把他宰了祭旗。

二怕官军打上山救了他,却认他作叛贼,一刀宰了或是送回洛阳。

要知道,他曾图谋推翻当权的元叉,落在元叉手里,鬼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喜的是,广阳王殿下似乎下定决心要招安。

虽说乐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於景近日的待遇好了不少。

毕竟想死战到底的不是多数,很多人只是担心朝廷说话不算数,把他们骗下山坑杀。

所以有意无意地,於景身边的看管鬆了些。

怒的是,听说今日又有使者上山劝降,还自称是於栗之后,他的侄孙!鬼知道是哪家冒出来攀附的小人!

於景的祖父於洛拔,是於栗的独子。父亲於烈,又是於洛拔的长子。

而来人竟敢自称是於洛拔幼子於天恩的玄孙!

简直是笑话一相隔不过七十年,就算於天恩十五岁就生了儿子,子孙们个个十来岁生孩子,也生不出一个现今三十多岁的玄孙来!

不过於景还真错怪了于谨。

于谨出生时,家道早已中落。

他自小养成沉默好谋的性子,自尊心极强,还嘴硬。

曾有乡人讥讽他成天看经史兵法,却没个官做。他却说:“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吾所以优游郡邑,聊以卒岁耳。”——意思是,州郡小官他看不上,叫他去也不去。

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去年李崇北逐蠕蠕阿那瓌时,左僕射元纂徵辟他为鎧曹参军。

诸路大军中,只有于谨带两千骑兵,在郁对原追上了阿那瓌的尾巴。

结果因太过卖力,身后大军没跟上,反被阿那瓌围住。好在是于谨確实有本事,前后十七战,居然把两千骑兵带回来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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