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店家也是个促狭鬼。

白莲教二十几號人,给安排了六张桌子,挨著李长安这桌散布开,正好把三人围在了正中。

他自个儿搓著手,笑吟吟侍立在一旁,活像个等著傻兔子往树桩上撞的农夫。

这般做派,场中双方反倒愈加不肯动手,只剑拔弩张地僵持著。

里头的优伶又换了个曲儿,拨弄著琵琶,声音幽幽往这边飘。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崢嶸……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塋……”

哀戚的歌声里,书生忽而一笑:

“郎君既能紆尊降贵,我等自无不可,不过么……”他捏起杯子,“诚恳”说道:“堂堂白莲教的少主人,隨著我一穷措大吃桌残羹剩饭,恐怕跌了脸面吧。”

左使扫了眼桌上丁点儿没动的菜餚。

“不打紧。吃什么喝什么不重要,关键得看人。”

“说得好。”

书生一拍手。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能吝嗇,这样……”

他对著店家招了招手。

“店家!”

“来嘞!”

“把这一桌菜都给我撤了。”

他迎著六桌人,二十几双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我要重新点。”

不是要跟著做么,那便瞧仔细了!

………………

不多时,李长安三人桌上便撤得乾乾净净。

迎著那些个或森冷、或愤恨、或仇视的目光,书生坦荡荡挺起胸,抬起根手指点起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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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切猪头肉。”

话音刚落,旁边桌子上的老者立刻就跟著喊了一声。

“白切猪头肉。”

“羊脂韭饼。”

“羊脂韭饼。”

“蒸浑鸭。”

“蒸浑鸭。”

……

书生点个菜名,老者就跟著喊个菜名。不多时,七张桌子上便摆满了一模一样的酒菜。

蒸煮煎炸,荤素俱全,香气四溢。

场中人本就折腾了一整宿,吃够了风雨,哪个不是又累又饿。如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在眼前,任谁都在暗自吞口水,但却是谁也不敢下手。

这鬼市的东西,谁敢乱吃?

可谁也不捨得不吃,也不敢说不吃。谁晓得这店家或者说这城隍爷的客栈,定下的是什么规矩。

吃了会怎么样?不吃又会怎么样?谁都不晓得。

一帮人只能把眼珠子牢牢掛在那书生身上,都是老江湖,也都看出来了:大鬍子、道士、书生,三人里真正懂得这鬼市门道的,就是那书生。

要说这白莲教的二十几號人都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然在这鬼城客栈中神通不在,但声威犹存。一般人在这眾矢之的,恐怕是手足战战、不能自已。

但这书生却悠閒得很,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袖口,这才慢悠悠端起了酒杯。

哦,要先喝酒!

那边的白莲教眾人立刻是有学有样,齐刷刷地就把杯子给举了起来。

然而这边书生摇了摇头,又把酒杯放下。

那边白莲教眾人便赶紧把杯子一扔,好像上面长了刺。

书生夹起筷猪头肉;白莲教眾人就跟著去夹猪头肉。

书生扯下根鸭腿;白莲教的眾人便齐刷刷去抢蒸熟的鸭子。

书生放下斯文,甩开腮帮子风捲残云;那边的教眾就露出绿林好汉本色,在饭桌上抢得兵荒马乱。

…………

而就在这一帮子人吃得满嘴油光的时候,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响起。

“哐。”

却是李长安抄起筷子没夹菜,反倒无礼之极地敲起了餐盘子。

“且慢。”

“怎么?”书生“好奇”问道。

李长安没急著作答,等著二十几双眼睛都看过来了,这才扯了扯嗓子,作出“疑惑”的神色。

“这既然是在鬼市中开的客栈,卖的东西当然是给鬼吃的。可这鬼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一句话说完,白莲教中立刻有人面露讥笑,这道士还一惊一乍地想著虚言唬人,那书生不也吃……

“道长提醒的是,確实吃不得!”

没想到书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一展袖袍,从儒衫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个盘子。

只见,他之前“吃”下的东西,一样不落,全在那盘子里堆著。

一片死了也似的寂静。

白莲教的高人们个个木若呆鸡,配著一个个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看来分外滑稽。

“噗……哈哈哈!”

一直一语不发只蒙头喝酒的大鬍子,耸了耸肩,终於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士赶紧递了个眼神,別忙著笑,这戏还没唱完呢。

他憋住笑,理了理嗓子。

“都说鬼吃穿用度,都是用阳间事物幻化,贫道见识浅薄……”道士就著筷子,扒拉著桌上的肉食。“书生以为这些吃食,本来面目究竟为何?”

“兴许是人肉?”

有人鬆了口气。

“还是死人肉。”

有人在乾呕了。

“长了蛆、发了烂、流了脓的死人肉。”

这下,全都在扣嗓子眼了。可书生与道士一唱一和,兴致正浓,仍旧不依不饶地耍嘴皮子。

“带著尸毒。”

“吃了怎么样?”

“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还好,我没吃。”

“我也没吃。”

“傻子才吃。”

“笨蛋才吃。”

两人一唱一和,心满意得地相互敬了一杯,浑然不顾二十几號人正扣著嗓子眼,眼泪鼻涕一併涌出,却死活吐不出东西。一时间,乾呕声不绝於耳,连优伶的弹唱声都给压住了。

许久才缓过劲儿,但是,道士又说了声。

“且慢。”

白莲教眾人闻声打了个颤。

“菜吃不得,这酒还能喝么?”

眾人齐齐盯著酒杯子,书生嘿嘿一笑。

“道长多虑了,若是有毒,咱们三人先前喝了许多,早发作了。”

这话入了耳朵,白莲教眾人稍稍安心,却也不敢全然相信。这次不看书生了,这廝会戏法,焉坏得很。改盯著道士和大鬍子,眼瞅著两人真真切切把酒杯挨上了嘴,又明明白白瞧见了喉头滚动。

一个个这才抄起酒水往肚皮里灌。先前一番乾呕,是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虽然並无什么生理反应,但总有些心理阴影,杯酒下肚才好受一些。

就连白莲左使也是面色铁青,勉力维持著从容不迫的风度,斟了酒,才嘬了半杯。

“哐。”

那可恶的道士又敲起了筷子。

“慢著,还是不对。”

“怎么说?”

“咱们这酒好像是自个儿带的。”

“也对。”

“那店里上酒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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