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的大笑在殿中隆隆迴荡。

“哈哈哈,吃吧,各位老朋友,儘管来吃。往日,我吃了你们肉;今日,我餵饱你们血。也不枉咱们肠肚间一场缘分!”

直到鬼王腹腔几乎淹成血池,肠子半浸血中。

再三挤压无头尸,也再流不出一滴血。

鬼王才嘖了一声,把尸体隨手丟开。

目光转向何五妹。

“娘子为何罢手?还请快快为寡人医治。”

何五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不是她多了勇敢,而是彻底嚇傻了,魂魄飞到了天外,唯有眼泪自行其是,躥出来,冲了妆容。

好在。

“阿弥陀佛”,无尘的佛唱在耳边响起。

何五妹终於唤回了理智,却没办法子回答鬼王,因为所有的言语,都被颤慄的牙齿与短促的鼻息取代。

她抹了把眼泪,惨白著脸儿,却毫不迟疑地踏入了“血池”之中。

…………

纵有佛光护身,但在鬼王肠中掏取人头时,人头的撕咬仍叫何五妹疼痛难当。

但她非但没退缩,反主动把手伸去作饵,勾取藏在肠中的头颅,只为儘早完成手术。

时间点点过去。

榻旁人头已码成一座小山。

它们都似虚元子一般,仍旧活著。

哀嚎著,嘶吼著,怒视著,撕咬著,用尽一切方式,宣泄著自己的痛苦与愤恨。

可惜徒劳无用。

由得鬼王將他们挑来拣去,或笑骂或唏嘘道出他们的身份与来歷。

这个是蜀中来的法师。

那个是海外来的夷教祭师。

这是中原的豪杰。

那是东瀛的武士。

然后一一豆似的丟进嘴里。

嘎嘎嚼得津津有味儿。

给何五妹的工作增添了不少新麻烦。

她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好默默忍耐。

不多时。

肠道渐空,何五妹又摸索到一个人头,与其他的人头不同,它完整一些,还连缀著半个肩膀,生著些漂亮的羽毛。

熟悉的面容上虽痛苦,却没有那择人慾噬的狰狞。

“小七?!”

何五妹险些惊呼出声。

但她短暂的异常,还是被鬼王捕获,他似笑非笑垂下目光。

“这小贼是今天才落入寡人腹中,狡猾得很,若非闯进了寡人宝殿,还真逮不住他。”

何五妹悄悄將他埋在了人头山底部。

…………

异物清理乾净。

缝线时却又遇到了新的问题。

鬼王的血与肠液带著强烈的腐蚀性,便连那海外宝刀在肠子里进去几轮,刀身便朽得坑坑洼洼,一掰就断。

寻常丝线更是难以堪用。

“用云浣纱的丝如何?”

李长安提议。

旁人以为云浣纱是绝產的珍品,李长安难道不清楚,这东西实则是山蜘蛛的蛛丝织成。能够绘在黄壳书上,当有几分神异。

果不其然,蛛丝能够抵挡鬼毒。

不多时。

“消瘦”了一圈的鬼王抚著肚皮上细密的针脚。

“鬼医娘子果然神乎其技。世人皆知,寡人有恩必偿,却不知娘子有何所求?”

五娘盈盈一拜。

“民女別无所求,只愿法王能宽恕我等今夜冒犯。”

鬼王呵呵笑起来:“娘子莫不是有所误会?寡人与李道长一见如故,虽相识尚短,却已作老友相待,又谈何冒犯?”

他支起身子,庞大身躯压下来。

“娘子不如另提它求?”

何五妹咬紧银牙,一声不吭。

鬼王也定定盯著她,眼睛越笑越弯,只余两缝幽光,冷冷悬在上头。

“何大家不必忧心。”

却是无尘再度开口。

“世人皆知法王有恩必报,亦是一言九鼎。法王说没冒犯,便定没冒犯,说不追究,也定不追究。”

他面露笑容,分外开怀。

“敢问法王,贫僧说的可对?”

鬼王的笑凝结在了脸上,目视无尘许久,终於化了冻。

重重答:“没错!”

然后仰躺回榻,放声大笑,向殿內呼呵:“今夜诸事皆了!孩儿们,听清了么?”

此话一出。

道士身后吁气声此起彼伏,大伙儿都是知道好歹的,默默感谢何五妹,稍稍放下心头大石之际。

乐师中忽的越出一个美人,向台上娇柔行礼:

“谨遵大王法旨。”

这美人容貌美艷,姿態芊芊,便是在一眾鬼姬中也显眼得很,可当她越眾而出,大伙儿才后知后觉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美人对著李长安嫵媚一笑,而后翩翩飞起,飞上法台,与台上一鬼神合二为一。

紧接著。

旁边一背生羽翼的使者轻轻嘆息:“法王有令,妾身怎敢不听?”

言罢,台下乐师中顿有惊呼,原是有人用硃砂点了泪妆,而今硃砂都化作血水,彼此相顾,都是满脸血泪。

又有使者於台上闷声回应。

“晓得了。”

几个鬼女立刻发现,自个儿的影子“活”了过来,摇摇摆摆挣脱开去,惹得她们一阵惊呼,惊呼之后又是惊恐。

窟窿城虽是青天白日,但纯属幻化,真正时辰尚在深夜。她们是鬼魂,夜里无有实体,又哪儿来的影子?

惊惶抱成一团,影子已窜进角落,消失不见。

伴著使者逐声应喏。

道士身旁人群显出种种怪像。

或是衣上刺绣的鸟儿化作实体飞入鬼神裙摆。

或是口鼻之中悄然爬出蜈蚣。

或是自言自语中对自己挥泪告別。

……

死人、活人都乱成一团。

李长安看得稀奇,他早想到对方埋有后手,却没想样如此繁多。

但他並未轻举妄动,只是再度告辞而已。

鬼王没有阻拦。

…………

当大伙儿脱出幽冥回归人间时。

已过午夜。

黄雾已散,白雾渐生。

月儿高掛,浮在云与雾之间,播撒清辉。

夜风似刀,刀刀劈进骨头缝,酸、痛、冷!

李长安难受得很,但其他人与鬼却好似从中得了什么美妙感受,大哭大笑不休。也不晓得周遭人家听了,明儿又会编排出什么奇怪故事。

无尘过来辞別。

在窟窿城,他隨便寻了个由头,便同李长安一起离开,眼下相约来日登门拜访,便领著静修与一干乐师离去了。

留得道士、黄尾与何五妹对著一眾哭哭啼啼的鬼姬挠头。

“咱们先回去?”何五妹心惊胆战了一整天,眼下脑子一片空白。

“不。”

李长安指著何五妹怀中小七的头颅——他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但仍一息尚存。

何五妹终究不忍拋下他,最后时刻,大著胆子求来的。

“先去飞来山。”

…………

登上飞来山。

一通哄闹自不必多提。

李长安把鬼姬们交託给万年君,再留下何五妹和黄尾讲述今夜故事,自个儿向铜虎討要一间静室。

铜虎把他领到破道观唯一完好的正殿。

殿中供奉著一位手持浮尘与宝剑的神仙,大抵是那位许天师。

李长安行了一礼,然后背倚著神台松垮垮坐下。

四下无人亦无鬼。

门外山林幽寂,月色可人,教李长安分外怀念自己的月盏。

可惜啊……

道士眸中最后一缕雷光彻底消散,脑袋一垂。

再不强撑,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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