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魔都,暑热依旧肆虐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早晚时分已经能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凉意,悄悄地从黄浦江上吹过来,预示着秋老虎的余威即将散尽。

阳光明不紧不慢地走进熟悉的弄堂口。

正是下班时分,弄堂里比平日更显嘈杂和拥挤。

他习惯性地朝着自家所在的石库门方向走去,还没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前,一阵异常响亮、混杂着惊叹、欢笑和七嘴八舌议论的声浪,便从天井里传了出来,打破了弄堂傍晚的沉闷氛围。

阳光明不由得停下脚步,心中有些诧异。

这动静……不像是一两家人的寻常拌嘴或闲聊,倒像是整个天井的邻居都聚在了一起,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正在发生。

他加快了步子,伸手推开了那扇半开的黑漆大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平日里略显逼仄的天井,此刻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左邻右舍,陈家阿婆、冯师母、何彩云,甚至连平日不太露面的晒台小两口,都聚在了这里,脸上都带着笑意,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人群的中心。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竟然是那个穿着朴素、身形却比记忆中挺拔结实了许多的熟悉身影——陈卫红!

陈卫红回来了?阳光明心中讶异更甚。

下乡四年,陈卫红还从来没有回来过,毕竟路途遥远,路费昂贵,一般人承担不起。

怎么这次突然就回来了?而且看这阵势,邻居们倾巢而出,绝非普通的探亲那么简单。

陈卫红显然也看到了刚进门的阳光明。

她原本正含笑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夸赞,脸上带着一种经过风霜雨雪洗礼后的沉静,以及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此刻,她眼睛一亮,立刻从坐着的小竹椅上站起身,拨开人群,快步迎了上来。

几年不见,陈卫红的变化确实不小。

皮肤黑了不少,是那种长期在户外劳作形成的健康肤色,原本单薄的身子骨似乎也结实了些,脸颊上有了自然的红晕,不再是过去那种瘦弱的苍白。

那条标志性的乌黑油亮的麻辫依旧规整地垂在胸前,但发梢不再像以前那样枯黄分叉,而是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浅灰色格子衬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膝盖处磨得有些发毛,脚上一双洗刷得泛白的解放鞋。

虽然衣著依旧朴素,甚至带着明显的下乡知青的印记,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神明亮而坚定,透着一股韧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天井里默默洗衣、眼神彷徨无助的怯懦少女。

“光明哥!”陈卫红的声音清脆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语气也比从前爽利大方,“你下班回来了?”

“卫红,我竟然没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阳光明脸上露出真诚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么热闹,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目光扫过周围邻居们洋溢着笑容的脸庞,最后落在陈卫红身上,带着探询。

陈卫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母亲张秀英已经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一股与有荣焉的炫耀劲儿,抢着开始讲述,声音又高又亮,仿佛这荣耀是她自家的一般:

“光明!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卫红可出息了!天大的喜事!她考上大学了!现在是工农兵大学生!魔都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她今天上午刚到的家!”

张秀英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绽放的菊,每一个褶子里都洋溢着光彩。

“大学生?”阳光明着实吃了一惊,这个好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由衷的欣慰和高兴。

他仔细打量着陈卫红,很快发现了一个细节,在她那双经历过艰苦劳作、略显粗糙的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信封上隐约可见红色的大学名称和“录取通知书”字样。

“真的啊?卫红!恭喜你!这真是太好了!”阳光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祝贺,“这可是最好的出路了!难怪大家都这么开心!”

他不由得想起陈卫红下乡前那个清晨,她站在湿漉漉的天井里,单薄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眼神空洞而绝望。

自己当时偷偷塞给她的那五斤全国粮票和两斤核桃仁,不过是杯水车薪,只盼着能帮她熬过最初最艰难的时光。

没想到,四年过去,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凭着自己的咬牙坚持,走出了这样一条令人刮目相看、足以改变命运的道路。

陈卫红被阳光明夸得脸颊微红,眼神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谢谢光明哥!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当初……”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哽咽,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声音清晰而诚恳,“刚下乡到地方那阵子,人生地不熟,农活又重,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给我的那包核桃仁,还有……还有那些粮票,真是帮了大忙了!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头几个月。这份情谊,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她的话说得真挚,目光坦然地望着阳光明,没有回避那段艰难岁月,也没有过分渲染其中的苦楚,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表达着沉淀已久的感激。

阳光明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哎,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主要还是你自己争气!能在那种环境下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真的非常不容易!”

他由衷地赞叹。

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何其珍贵,推荐和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陈卫红一个女知青,能在偏远的他乡脱颖而出,其中付出的艰辛和努力,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周围的邻居们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卫红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肯吃苦!”

“是啊,下乡插队多苦啊,她能坚持下来,还能考上大学,真是给咱们弄堂争光了!”

“工业大学的大学生啊!以后毕业了就是工程师,是国家的人才!了不得!”

陈卫红的父亲陈乐安,穿着那身似乎永远也洗不净油污的深蓝色工装,站在女儿身后,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而又难以掩饰的骄傲笑容。

他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激动得只是连连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什么完整的话来,但那咧开的嘴角和眼角的湿润,已说明了一切。

陈阿婆更是被孙媳张春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笑得合不拢嘴,浑浊的老眼里泪光闪烁,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好……咱们家……咱们家也出大学生了……祖宗保佑啊……”

天井里洋溢着一种朴素的、与有荣焉的喜庆气氛,仿佛陈卫红的成功,也是整个弄堂的荣耀。

阳光明拉着陈卫红重新坐下,自己也找了张小凳子坐在旁边,饶有兴致地问道:“快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这名额特别难拿,你是怎么争取到的?”

这也是所有邻居都关心的问题,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卫红身上,连在自家灶披间门口张望的何彩云,也竖起了耳朵。

陈卫红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神情平静地开始讲述,语气不疾不徐,没有抱怨,也没有夸张的渲染,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平常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到了地方之后,想着既然去了,就得踏踏实实干活,不能怕苦怕累,给家里人丢脸,也给咱们魔都知青丢脸。”

“我们插队的那个寨子,在云南的大山沟里,是个两千多人的大寨子,算是当地规模比较大的,在我们公社是第一大村。条件嘛,确实很艰苦。刚去的时候,我什么农活都不会,连锄头都拿不稳,闹了不少笑话,手上、脚上全是水泡,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后来就慢慢跟着老乡们学,一起出工,翻地,除草,砍柴,喂猪,什么活都干。

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要起床,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能收工,回到知青点,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倒在用木板搭的床上就能睡着。

吃的也差,经常是苞谷糊糊就着一点咸菜疙瘩,油星子都难得见到一点,肚子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邻居们听得入神,脸上露出同情和感慨的神色。

虽然大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关于下乡知青的艰苦,多少都有所耳闻。

“那……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或者抱怨过命运不公?”冯师母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怜惜。

陈卫红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怎么会没想过呢?偷偷哭过鼻子,也迷茫过,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特别是收到家里来信,听说弄堂里谁谁谁顶班进厂了,谁谁谁又找到门路留在城里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觉得落差特别大。”

“但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看看寨子里的老乡们,他们祖祖辈辈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日头出来就下地,日头落了才归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下来,也未必能吃上几顿饱饭,能扯上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裳。

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知青虽然苦,但起码还有个盼头,期待着总有一日政策可能会变,我们还能回城。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慢慢平衡了,甚至觉得,比起他们,我们还算幸运的。”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和难得的豁达。

“后来,我就想通了。既然时代把我们推到了那里,怨天尤人没有用,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干,不能让人看扁了,说魔都来的姑娘娇气。

我不怕出力,干什么活都抢在前面,也肯动脑筋,学着怎么干活更省力、更有效率。

慢慢地,就跟寨子里的老乡们处熟了。他们都说我这个魔都姑娘,不娇气,能吃苦,心眼实在。”

说到这里,陈卫红的眼角有点湿润。

阳光明理解她此时的感触,她说的虽然平淡,但她一个城里姑娘,能够赢得老乡的尊重,不知道背后吃了多少苦。

陈卫红继续讲述:“再后来,公社里开始有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我们寨子大,劳动力多,在生产公社里说话有些分量,几乎每年都能分到一个名额。

去年的名额,给了寨子里一个表现特别好的本地后生。

今年上面有了新精神,说要适当照顾知青,村里今年的名额最好优先考虑知青。

寨子里就我和另外一个从北方来的男知青,各方面表现比较突出,符合推荐条件。”

听到这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知道故事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知青是河北人,干活也特别舍得力气,为人豪爽,表现一点也不比我差。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也没底,觉得希望不大,已经做好了继续扎根农村的准备。”

陈卫红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等待结果时的紧张心情,“后来,大队和公社组织了评议,我们俩的表现都得到了肯定,可以说是难分伯仲。但最后定名额的时候,那名男知青……他自己主动放弃了。”

“放弃了?为什么呀?”张秀英忍不住插嘴问道,脸上写满了不解。

“因为今年有了新的规定。”

陈卫红解释道:“光有生产队的推荐还不够,被推荐的人还要参加县里统一组织的文化课考试,成绩合格才能被录取。

那名男知青……家里条件更困难,只是初中毕业,底子差,上学的时候成绩也不好,他怕考试通不过,白白浪费了这么宝贵的名额,还给自己和寨子丢人。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主动去找了支书,说把今年的机会让给我了,说我文化课基础比他好,考上的把握更大些。”

天井里响起一阵唏嘘声。

有人替那个男知青感到惋惜,也有更多的人为陈卫红感到庆幸,觉得她运气真好。

“这么说起来,卫红你还真是有点运气成分在里头。”阳光明点点头,心中明了。

在这种激烈的竞争环境下,能最终胜出,个人的努力拼搏和关键时刻的运气,缺一不可。

“是的。”陈卫红坦然地承认,“如果那名男知青不放弃,这个名额未必能落到我头上。所以我心里,也一直挺感激他的,觉得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那……政审什么的,肯定都顺利吧?”阳光明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在这个年代,家庭诚份是一道硬邦邦的坎,多少人被挡在门外。

陈卫红的脸上露出笑容,语气肯定:“嗯,都顺利。咱们家是工人成分,清清白白,历史没有任何问题,政审很顺利就通过了。”

她这话,既是对阳光明说,也是对在场的所有邻居,更是对一直悬着心的家人说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眼神里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忐忑的陈乐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卫红……那……你二哥国华呢?他在那边……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机会?”

这话一问出来,天井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些许。

大家都看向陈卫红,等待她的回答,同时也暗自叹息陈乐安这不合时宜的期盼。

陈卫红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委婉但现实,她不想给父亲不切实际的希望:

“爸,机会……理论上讲,总是有的。但是……太难了。

我们全公社有十几个寨子,成千上万的本地适龄青年和知青,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三个名额。

知青在里面,本来就不占优势,如果不是上面有政策,很难竞争过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哥哥他……他以前在寨子里,表现也就是中等,不算特别突出。

现在大家都知道上大学是条最好的出路,争抢的人比以前更多了,竞争比以前还要激烈得多……”

她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很清楚。陈国华想获得推荐,希望极其渺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乐安眼中刚刚因为女儿的成功而燃起的一点关于儿子的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

他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手里劣质的卷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生活重压刻满皱纹的脸更显苍老和无奈。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只是作为父亲,心底总存着一丝侥幸的希望。

陈阿婆见状,连忙打岔,颤巍巍地询问,试图转移这略显沉重的话题:“卫红啊,这大学要上几年?毕业了,能分配回魔都工作吗?”

陈卫红握住祖母枯瘦冰凉的手,耐心地解释,声音温和:“奶奶,大学要上三年。毕业以后的工作,是国家统一分配的。

我现在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还在云南,按照目前的政策,大学生毕业后一般都是‘社来社去’,大概率是要分配回云南工作的,想留在魔都……恐怕非常困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明确的答案,陈家人脸上还是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毕竟,能回到原籍,是魔都每个下乡知青和其家庭最深切的渴望。

不过,能成为大学生,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是黑暗中射出的一道强光,相比之下,这点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冲淡了。

能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无论在哪里,都是质的飞跃。

邻居们又围着陈卫红问长问短,聊她下乡四年的见闻趣事,聊大学的新鲜与未知,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这方小小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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