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工师名叫“適”,適,適合的適,削足適履的適。

他家原本是宋国商丘皮匠,据家里的老人说,百多年前跟著墨家入楚,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后,他们家世代为楚国鄂君製作皮革,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製作甲革再合適不过。

待到秦国夺取江汉,设立南郡后,他们家又入了百工籍贯,食於官府。因为秦国在手工业上也设立了奖惩制度,他们家製造的甲革上佳,连续三年被评为“最”,於是赏爵为公士,从此之后,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適这一代,爵位已经传了三世,还屡次立功,从公士升到了不更,適也由此当上了县工师,虽然只是个两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遥望的极限了。

到了他这种地位,早已不需要亲自动手切割皮毛,製作甲革,但工师適每天的工作丝毫没有减轻,县工师相当於后世的县工商局、矿產局几个部门合在一块,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陆县各个官营作坊。

安陆县是大县,上万户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眾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处理云梦泽周边运来的野兽皮革,亦或是从各乡、里收集来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厩苑的牛死了,这头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应该统统上缴官府,官府会將那些肉公开售卖,皮革交给工坊,將其硝制刮摩。这些皮革大多数被切割成甲片,再编缀成甲衣,源源不断地送往武库储存,待到战时装备在县卒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製作车、船的攻木之所;冶铸农具、兵器的攻金之庐;以及製造各类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这些官营作坊里干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贯外,还有不少工隶臣、工隶妾,多是犯罪被罚为奴隶,分配到工坊里干些挖矿、刮皮的苦活脏活。

腊月初一这天平旦刚过,安陆县城还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工师適便已经起床,先去巡视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隶臣是否准时动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为前几天,郡上新下达了来自咸阳的命书,要求南郡各县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製作,比往年產量翻了整整两倍!

工师署的人纷纷猜测,在边县製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对楚国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关军备,工师適犯起了愁,產量他可以保证,可关键在於甲冑的质量、兵器的大小,要达標实在有些困难。

去年南郡派人来检查时,他就因为工坊製作的兵器不符合標准大小,被罚了二甲,八千多钱就这么没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严苛,工师適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点。

所以工师適在巡视时,便苦口婆心地对眾工匠说道:“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製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让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师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怠!”

最让工师適上火的,就是这项规定了,秦国的工匠,必须根据咸阳划定的固定標准来铸造器物。

比如说当地用来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阳那个传了百余年的“商鞅方升”为模板製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定为一升。当南郡来的官吏检查时,安陆的方升,其误差,上下不得超过5%,否则就是违规。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机时,要做到安陆县和竟陵县不同工匠製作的不同悬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县製作的弩身上……

工师適不知道,后世有人將这种严苛到极致的工艺叫做“標准化生產”,他只知道,若是连续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现,他这个工师就做到头了。或许爵位都要被削,继续干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当工师適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里,尚未脱下厚重的冬衣,就听到外面有人来献“舂穀神器”时,他是很不耐烦的。

“又有乡下匠人来献宝?”

秦国奖惩严明,所以那些乡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献上的东西能得到奖赏,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赏钱数百。不过穷乡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样东西就当做宝贝,其实平平无奇,工师適已经见多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送来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传甚广,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前楚国的事情,楚国人卞和两次献璧,都被认为是假的,遭到刖刑,两只脚都没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纳,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宝和氏璧……

但秦国不是楚王,只要来献器物的人没有做超越自己本职的事,不论好坏,都得接下。然后再和顏悦色地告诉他们,这东西没用,得不到什么赏赐,汝等哪凉快哪呆著去……

所以,工师適纵然不想见,但还是让人將那两名来自云梦乡的献宝人带了上来,无非是浪费半刻时间。

不多时,便有二人扛著一件器物进到工师官署的院子里来,惹得院子里的眾吏员瞩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七尺半的青年,头顶褐幘,穿著皂色麻布衣裳,显然是个公士。后面的人则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个士伍或者工匠。

来到跟前后,將手里的东西一放,那公士嫻熟地朝工师適下拜行礼:”云梦乡夕阳里公士黑夫、匠人櫞,见过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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