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克生这才注意到,彭国忠穿了一身新衣服,竟然是上等的松江布。

???

许克生不由地心生疑惑。

彭氏族人这么给力吗,连衣服都供的这么好?

~

许克生三人出了校门,转身向东去。

“许相公,请留步!”

董百户叫嚷著追了过来。

许克生三人站住了,回过头看到了小跑过来的董百户。

都是老熟人了,邱少达、彭国忠纷纷拱手见礼。

许克生却暗自吃了一惊,上次见到董百户,还神采飞扬的,今天怎么如此憔悴?

董百户和邱、彭两人客套了几句,转头看向许克生,苦笑道:“许相公,在下有急事,得麻烦你去一趟。”

许克生没有细问,爽快地答应了,“好。”

他和邱少达、彭国忠道:“抱歉,改天再一起吃酒。”

邱少达虽然遗憾,但是看董百户神情凝重,也知道事情的轻重,“老许,你先去忙。”

彭国忠也附和道:“你去忙你的。下午要是来不了,我给准备笔记。”

~

许克生和董百户向西走了几步,看周围没人才问道:“遇到麻烦了?”

董百户惨然笑道:“岂止是麻烦,我丟人丟大发了。”

他將遇到坑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许克生也是开了眼了,知道官场有爭斗,但是没想到下手这么快。

董百户这才刚立功几天,坑都挖好了,人也跳进去了。

董百户长嘆了口气,“马夫说是久泻之症。在下在不知情的时候夸了海口,只能麻烦你帮忙走个过场。”

许克生点点头,”行,我跟你去看看。”

董百户又安慰道:“就是连累你了。不过,官府的兽医都找过了,都说治不了。估计你说治不了,他们也挑不出什么刺。”

许克生拍拍衣服,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必须去见识一番,到底是多难治的马病。”

他已经想到,不让董百户將马牵出来,肯定有坑在等著。

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他要去会一会。

~

锦衣卫衙门离的不远,两人步行前去。

许克生隨口问道:“等我很久了?”

“还行,”董百户回道,“让门子去请你,结果进去一趟,让我在等下课。”

许克生笑道:“府学管的严,幸好是最后一节课了,不然你有的等了。”

能让教授出面叫人的,仅有腰牌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太医院出具的信牌。

这也是避免有人冒充锦衣卫,导致许克生的安全再出问题。

一炷香后,两人已经到了锦衣卫的马厩外。

站在墙外,董百户站住了,低声道:“许相公,你看了病马,开了方子就走,万万別多停留。”

董百户认真地叮嘱道。

许克生心生疑惑:“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董百户嘆了口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们一环扣一环,似乎不止让我丟脸这么简单。”

“哦?”许克生有些惊讶,“还想把你搞下去?”

董百户摇摇头,“我猜测,他们可能是想藉机彻底搞臭我的名声。毕竟我现在没什么靠山了。”

许克生很放鬆,笑道:“走吧,先看马再说。”

两人进了马厩。

不远处,一个身影转身离去,飞奔去了衙门。

~

董百户带著许克生找到了云螭。

许克生在外面看了一眼,战马臥在乾草上,骨架撑著一张皮,眼睛黯淡无神o

“病的很重,再拖下去是没几天了。”

许克生忍不住嘆了一声。

作为兽医,他见到生病的动物总是心怀悲悯。

董百户打开了马厩的门,“许相公,进来吧。”

许克生走了过去,战马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动也没动。

董百户不由地嘆息,“传闻这是一匹烈马,现在病的也没有精神气了。”

许克生上前仔细检查。

外面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阵阵喧譁声。

董百户心里一惊,急忙走出马厩,只见一群人涌来。

大部分都是衙门的底层官吏,但是为首的正是他的上司蓝千户。

千户身边的是他初来衙门的上司唐百户,现在两人是平级了。

蓝千户阴著脸,显然正压著心里的火。

董百户硬著头皮迎了上去,拱手施礼,“末將拜见千户。”

蓝千户冷哼了一声,“找来了一个兽医?”

“是的,千户。”董百户躬身道,“正在马厩里查看病马。”

蓝千户一语不发,直接撞开了董百户,大步朝马厩走去。

唐百户上前拍了拍董百户的肩膀,“行啊,老董,同知自己都放弃了,你竟然还请来了神医,佩服!在下佩服!”

董百户注意到王书吏也在人群中,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著什么。

董百户无暇顾及太多,只能追上蓝千户。

蓝千户站在马厩外,注意到里面一个年轻人正在掰开马嘴察看。

他的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竟然如此年轻?

董金柱这个混蛋,將牛皮吹破了,就找个年轻人来糊弄了事。

“你是哪里的兽医?”

蓝千户粗声粗气地问道。

许克生起身,叉手施礼,”晚生是应天府学的生员。”

蓝千户吃了一惊,竟然还是个秀才,怪不得穿了长袍。

他的声音变得和缓:“早点开了药方,回去读书吧。”

唐百户晃悠了过来,“千户,听说董百户找来了一个神医,竟然如此年轻,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今日在下见识了。”

蓝千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唐百户装没看见,而是带著人围了上去,只是看了一眼,眾人的马屁就蜂拥而上:“小郎君竟然如此年轻!”

“风流倜儻,处乱不惊,果然是神医的风范!”

“云螭有救了!”

“小郎君大功一件!”

“董百户才是首功!没有他,小神医”怎么会在这里?”

“说的是,董百户慧眼识猪!”

眾人一阵哄堂大笑,有的人故意笑的前仰后合。。

董百户岂能听不出他们的讽刺,气的脸铁青,恨不得上前饱以老拳,將这些混蛋全部砸倒,再踏上几脚。

许克生却没有理会,云螭有高热,本来腹泻就需要补充能量,可是明显最近食慾不好。

战马的情况有些棘手。

许克生抬起头,才看到围拢了一群人,都带著戏謔的神情,明显是来看笑话的。

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有三个將领。

一个是气的眼珠子都要红了的董百户,中间是一个蒜头鼻子的矮壮汉子,还有一个满脸轻蔑笑容的傢伙,不知道是何方妖孽。

许克生大声问道:“谁是云螭的马夫?”

没人应声。

眾人的神情都很冷,还带著不屑。

董百户回头看了一圈,上午拦著自己的马夫正站在最后面。

马夫遇到了董百户的目光,当即转身就走。

董百户急忙叫道:“后面那位马夫,你別走啊!这儿需要你帮忙呢!”

马夫走的更快了。

董百户要出去追,却被人层层堵截:“百户,不过一个马夫,让他走吧。”

“有“神医”在,要什么马夫?”

“对,治马才是正经事!”

董百户终於爆发了,一把掐著其中一个拦路的王书吏的脖子,单手將人提溜了起来。

书吏被掐的满脸通红,眼珠子爆出,几乎无法呼吸。

周围没人劝架,都冷冷地看著。

蓝千户低声喝道:“董金柱!放下他!”

董百户还有最后的理智,隨手將人甩了出去。

王书吏被人搀扶起来,喘息了几口气,上前给董百户施礼道:“小人是为了庆贺同知的爱马终於得救了,才来喝个彩。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恶了百户,请百户恕罪则个!”

董百户被他气的脑门青筋跳动,恨不得一拳將他砸成渣渣。

蓝千户在一旁喝道:“董金柱,你进去帮忙!赶紧治马!”

~

陈同知终於匆忙赶了过来。

刚得到马夫的稟报,董百户请了一个年轻的兽医,现在不少人去围观了。

陈同知有些不悦,知道董百户骑虎难下了,还特地派亲兵去安抚,就差明著告诉他,隨便找个兽医走个过场得了。

没想到董百户请了一个年轻人,还惊动了衙门的同僚。

他只好亲自来一趟,让这场闹剧早早结束。

董百户刚立功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个敢打敢拼的虎將。

这次治马让他彻底失望了,此子言过其实,做事跳脱。

当他看到马厩外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心中的火就上来了。

老子的马都要死了,你们来看热闹?

这是当马戏看呢?

陈同知沉声喝道:“都这么清閒,没有公务要做吗?”

眾人这才看到拉著脸的陈同知,纷纷叉手施礼,然后慌忙退了出去。

人群流水般退去,马厩前只留下蓝千户、董百户。

蓝千户上前拱手施礼:“同知,董金柱这廝也是一片好心,记掛云螭的病情。请了兽医前来给云螭治病。不管如何,也是他的一片孝心。”

董百户无比意外,没想到蓝千户会帮他说话。

他的眼圈红了,自闯祸以来,这是第一个帮他说话的同僚。

陈同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也滚!”

蓝千户无奈,只好转头呵斥了一句董百户,”不能治就赶紧滚,別耽误云螭治疗,也別耽误秀才的课程。”

之后才冲陈同知拱拱手,“末將告退。”

“什么秀才?”陈同知疑惑地问道。

“同知,董金柱这廝请来了一个秀才兽医,应天府学的。”

“哦,知道了。

“末將告退。”蓝千户也“滚”了。

马厩前安静了下来。

陈同知听出来了,蓝千户强调身份,是在暗示他,今天来的兽医不是庶民,而是有功名的生员。

有功名的生员不能隨便惩罚、侮辱。

陈同知走到马厩前,看到一个穿著长袍的年轻人正在里面忙碌,灰色长袍的下摆已经沾了不少污渍。

“咳!”

陈同知咳嗽一声。

许克生如梦方醒,抬头看到一个红脸膛的中年男子站在外面。

看到董百户毕恭毕敬的样子,此人身份不简单,许克生急忙站起身。

董百户缩缩脖子,硬著头皮介绍道:“许相公,这位就是陈同知。”

许克生叉手施礼,”应天府学生员许克生拜见陈同知。”

陈同知愣愣地看著他,虽然他对这个人很陌生,但是“许克生”这三个字却如雷贯耳。

当初许克生失踪,就是他亲自带人去抓的赵员外、太僕寺的兽医王博士。

虽然后来证明赵、王和绑架案无关,但是陛下依然雷霆震怒,將首恶斩首,其余人等和他们的家小全部发配边关充军。

自那以后,他就开始留意“许克生”的动静。

知道了此人不是简单的生员,还是配合太医院给太子看病的小神医。

时隔不久,江夏侯就出事了,半夜叫门出城接人,又送去宫中,还哭哭啼啼地跪在东华门外请罪。

虽然陛下封锁了消息,但是身为锦衣卫的二把手,陈同知还是知道了一些內幕。

江夏侯接的就是许克生,因为许克生当时在给江夏侯治牛。

自此他记住了“许克生”这个名字。

眼下!

许克生就在眼前!

在他的马厩里!

在给他治马!

想到江夏侯当时的怂样,陈同知打了个寒颤,之后江夏侯被嚇得惶惶不可终日,去陛下那里请罪,去太子那请罪,去凉国公那请罪,甚至侯夫人也进宫去找太子妃求情。

涉事的三管家被打死,董百户被踢来锦衣卫。

对!

还有一个董百户!

没记错的话,那次给江夏侯治牛,也是董百户將许克生请去的。

这个煞星祸害了江夏侯,来锦衣卫祸害本官了?

陈同知如坠冰窟,连打了几个寒颤。

自己和江夏侯比,又算个什么。

他转头悲愤地看著董百户,声音颤抖:“董金柱,你好啊!”

什么冤,什么仇,你如此坑害老夫?!

~

“同知,有事您吩咐。”

董百户有些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亲眼看著陈同知的脸色从红变白,眼神从厌恶、愤怒变成惊恐,最后又愤怒地看著他。

同知这是怎么了?

是气急败坏了,还是————

没等他搞明白情况,陈同知已经大步进了马厩,热情地挽著许克生的胳膊,“许相公,这点小事如何能麻烦你?走,去本官的公房喝一杯清茶。”

董百户急忙揉揉眼睛,没看错,陈同知笑的十分亲切。

来锦衣卫还是第一次看到陈同知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董百户完全糊涂了,难道陈同知认识许克生?

他注意到,有一个短衣的汉子是跟同知一起来的。

“你是哪位?”

短衣的汉子急忙叉手施礼,“百户,小的是云螭的马夫。”

董百户连声苦笑,原来前两次遇到的马夫也是冒充的。

马厩里,许克生和陈同知还在客气。

“同知,云螭的病,晚生真的能治。”

董百户、马夫都喜出望外。

马夫更是对董百户道:“终於有人说能治了!之前的兽医,每一个都是来转悠一圈就走的,偶尔有开药方的,也无济於事。”

董百户长吁一口气,这下有救了。

战马有救了!

自己也有救了!

陈同知却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一匹马而已!死了就死了!这点小毛病,怎么能麻烦您出手。”

马夫不解地看看陈同知,同知为了云螭的病没少心思,今天能治了,怎么突然要放弃了。

许克生有些不解,试探地叫了一声:“同知?!”

这人莫非和黄长玉一般,也有脑疾?

陈同知知道事情不说清楚,只能闹出更大的误会。

他咳嗽一声,陪著笑低声说道:“本官有一次去面圣,遇到了江夏侯跪在午门外请罪。”

此刻,他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脸色有些苍白,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然他说的很隱晦,但是许克生秒懂,原来陈同知害怕的是江夏侯的前车之鑑。

许克生也低声解释道:“太子已经准了,晚生可以医人,也可以医兽,同知不用担心。”

陈同知感觉身上一座大山飞走了,立刻挺直了腰杆,“真的?”

他还有写不敢相信。

许克生笑著点点头,低声道:“晚生家医兽的招牌丟失过一阵子,太子允许后就自己回来了。”

陈同知紧张的心彻底舒缓下来,瞬间冒出一身大汗。

“好!能治就好,能治就好!”

董百户、马夫都陪著笑,老老实实站在外面,看著他们两个在马厩里窃窃私语。

只能看到陈同知的表情飞快地变化,从惊讶到惊恐,到如释重负————

董百户低声道:“同知肯定是太激动了。”

马夫跟著点头附和,只能这么解释了。

~

陈同知伸手虚邀,”许相公,咱们出去说话。”

短短的时间,心情从烦躁到绝望,到濒临崩溃,到如释重负,这种心情的大起大落让他头疼、心悸。

马厩里酸爽的味道进一步刺激他,让他直犯噁心,迫切地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许克生这次没有客气,马厩里污水横流,几乎下不去脚。

两人客套著,一起出了马厩。

外面阳光灿烂,初夏的风带著暖意,吹走了他们一身的马粪味,还有陈同知一身的寒意。

陈同知沐浴著阳光,终於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董百户急切地问道:“许相公,现在开药方吗?”

他不知道陈同知经歷了从地狱到人间的心路歷程,他只想儘快了解这件事,能治不能治,就这一锤子买卖,隨便同知打骂。

陈同知急忙摆手制止他:“不急,不急的,咱们先出去,这里实在————不適合许相公停留。先去本官的公房用茶。”

许克生看著他们,笑道:“治疗的法子有些奇特,不知道同知能否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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